正文

第九章

胭脂 作者:亦舒


“葉伯母的病怎么樣?”我問。

他黯然,“盡人事而已?!?/p>

“也拖了很久?!?/p>

“這種癌是可以拖的?!彼f,“但是拖著等什么呢?”

“等新的醫(yī)藥呀。”

“哼,三年了。一直看著她掉頭發(fā)發(fā)腫嘔吐。之俊,生命中充滿荊棘,我們的煩惱為什么這么多?”

我說:“不然,怎么會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這個說法呢?”

“你們年輕人到底好些?!?/p>

“葉伯伯,我也不算年輕了。”

“你一直是個特別的孩子,之俊,你的固執(zhí)和毅力都不似得自你父母?!?/p>

我苦笑,“你意思是,我好比一條盲牛?!?/p>

他說:“之俊,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會快活過現(xiàn)在?!?/p>

葉成秋的兒子是本市著名的花花公子。

“我也并不成材,你聽到我母親怎么批評我?!?/p>

他笑。

我最喜歡看到葉成秋笑,充滿魅力、成熟、漂亮的笑,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決,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肩膀可以擔(dān)起生活中無限疾苦,多少次我們母女在困境中團團轉(zhuǎn),他出現(xiàn)來救苦救難。

我仰慕這個人,公開地,毫不忌諱地說過一千次,如果要我組織家庭,配偶必需像葉成秋。這個男人是一個奇跡,任何考驗難不倒他,長袖善舞,熱誠周到,面面俱圓,幾乎男人所有的優(yōu)點他一應(yīng)皆全,再加上豐富的常識,天文地理他無所不曉,又懂得生活情趣,這是太重要的一環(huán),他早已成為我與陶陶的偶像。

當(dāng)然葉成秋的兒子可以成為花花公子,只要學(xué)得他父親十分之一本事已經(jīng)足夠。

“我送你。”他說。

司機開著他黑色的丹姆拉在等候。

真看不出他當(dāng)年在上海只是一個讀夜校的苦學(xué)生。

母親說他有好多兄弟姐妹,他父親是個小職員,住在銀行職員宿舍,與母親是中學(xué)同學(xué),是這樣愛上的。母親為了他,連家中的汽車與三輪車都不坐了,甘心乘電車,他是文藝小說中標(biāo)準(zhǔn)的窮小子,即使畢業(yè)找到工作,待遇菲薄,又得照顧弟妹,沒有什么出息,做他妻子前路黑暗,外婆努力拆散了他們。

我要是外婆,我也這么做,我也不允許陶陶跟這么一個貧窮的年輕人去吃苦,誰會曉得時局會大變?

我抬起頭說:“我自己開車得啦?!?/p>

“要不要去吃杯咖啡?”他問,“時間還早。”

我笑,“真可惜本市沒有一間凱詩令?!?/p>

“你想去凱詩令”

“我哪里有資格上凱詩令,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p>

“現(xiàn)在你大了,不比以前那么豁達,怕閑話是不是?”

我答:“免得人家說楊家三代的女人都同葉某有來往?!?/p>

他訝異地說:“有誰那么多嘴?”

我忍不住笑,“我父親?!?/p>

他不悅,“楊之章一張嘴像老太婆?!?/p>

“你們?nèi)齻€人真可愛,”我說,“爭風(fēng)喝醋三十載?!?/p>

“之俊,再過幾年,你會發(fā)覺,三十年并不是那么艱難過,一晃眼歲月悠悠過去,好幾度午夜夢回,我驀然自床上躍起,同自己說:什么,我五十三歲了?怎么會?我什么也沒做,已經(jīng)半百?生命是一個騙局。”他笑。

說話中的辛酸并不是笑容可以遮蓋。

葉成秋唯一的訴苦對象可能是我。

我打開車門。

“生意好嗎?”葉成秋問。

“沒關(guān)系,有苦經(jīng)的時候,我會來找你?!蔽倚?。

“你要記得來。”

每次不待我們開口,他已經(jīng)照顧有加。真正幫人的人,是這樣的,至親友好有什么需要,暗中留神,不待人家厚著面皮開口,立即自動做到。不是太難的事,一個人有多少至親好友,應(yīng)該是數(shù)得出的。

還有次一等的,便是待人開口,他才動手幫忙,借口是:我怎么知道他會不會多心嫌棄?

最下等的人,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幫人的人,而是一直老認為人家非得幫他的人。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葉成秋都是上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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