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鋼筆還給母親。
她說是她送了給陶陶的。
我說:“這是葉成秋送你的紀(jì)念品?!?/p>
“不,葉送的是支帕克,這支是我自己的。”
“他那時哪兒有錢買帕克鋼筆?”我詫異。
“所以?!蹦赣H嘆口氣,“那么愛我,還不讓我嫁他?!?/p>
在幽暗的燈光下,母親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輕,幽怨動人。
也難怪這些年來,葉成秋沒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他一直愛她,也只愛過她,自當(dāng)年直到永遠(yuǎn)。
她嘲笑自己,“都老太婆了,還老提當(dāng)年事。對,你父親怎么樣?”
“嘮叨得很。”
“有沒有抱怨廣東女人生的兒子?”
“有?!?/p>
“當(dāng)初還不是歡天喜地,自以為楊家有后,此刻看著實(shí)在不成材了,又發(fā)牢騷?!?/p>
“還小,看不出來,也許過兩年就好了。”
“男孩子不會讀書還有什么用?年年三科不合格。陶陶十五歲都能與洋人交談,他的寶貝至今連天氣報告都聽不懂,現(xiàn)眼報,真痛快!”
我驚奇,“媽,你口氣真像他,這樣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同你早離婚,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了,何苦咒他?”
“你倒是孝順?!?/p>
“媽媽。”
門鈴響起來。
我當(dāng)然知是什么人。
偏偏母親還訕訕的,“這么晚,誰呢?!?/p>
一姐去開門,進(jìn)來的自然是葉成秋。
我如沐春風(fēng)地迎上去,“葉伯伯,有好幾個禮拜沒見你?!?/p>
“之俊,見到你是這個苦海中唯一的樂趣?!?/p>
我哈哈地笑,“葉伯伯,恐怕你的樂趣不止這一點(diǎn)點(diǎn)吧。”
“啊,我其他的樂趣,都因這唯一的樂趣而來?!彼^續(xù)奉承我。
我們相視再笑。
母親的陰霾一掃而空,斟出白蘭地來。
我說:“葉伯伯是那種令人覺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人,真想念他?!?/p>
“之俊越發(fā)圓滑了?!?/p>
“老了,碰得壁多,自然乖巧,”我趨近去,“看看這里的皺紋?!蔽抑赶蜓劢?。
“芬,芬,”葉成秋叫我母親,“聽聽誰在同我們比老?!蔽覀儾煌5匦Α?/p>
“咦,這是什么?”他指向我襟前。
“是母親送給陶陶的古董筆,我別在這里?!?/p>
他怪叫起來,“是不是我送的那支?”
母親說:“當(dāng)然不是,真小氣,八百多年前送過什么還刻骨銘心?!?/p>
“之俊像足你當(dāng)年?!?/p>
我分辯,“其實(shí)不是,陶陶像她才真?!?/p>
母親說:“外人見有一分像就覺像?!?/p>
“我還算外人?”
我低頭一想,實(shí)在不算外人,我第一個皮球是他買的,第一個洋娃娃也是他買的。
他問我:“還在讀書啊?”
我點(diǎn)點(diǎn)頭。
母親咕噥,“有啥好讀?六七年還沒畢業(yè),不過是什么公司秘書課程?!?/p>
我心虛地賠笑。
母親說:“當(dāng)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談戀愛,此刻下了班還到處趕課堂,自作孽?!?/p>
葉成秋忙來解圍,“喂,再嘮叨就是老太婆了,之俊有志氣有恒心是最難得的,別忘記我當(dāng)年也是滬江大學(xué)的夜校生?!?/p>
我知道他們都沒有畢業(yè),都在一九五○年前后到香港來。
母親咕噥:“那時我們多吃苦……”
葉成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吃苦,你吃什么苦?躲在租界里,你知道日本鬼是什么樣子?”
母親白他一眼,“你這個成見總無法磨減,不上演過一江春水向東流就不成為中國人似的。”
他們很明顯地在優(yōu)雅地打情罵俏。
我站起來告辭。
葉成秋搭訕地說:“我送之俊?!?/p>
“你再多坐一會兒。”我說。
母親即時說:“不必留他,一起走吧。”
我們只得走了。
葉伯伯在電梯里對我說:“你比你母親成熟?!?/p>
他愛她。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什么都包涵,什么都原諒,老覺對方可愛、長不大、稚氣,什么都是可憐的,總是舍不得。
我深深嘆口氣,母親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葉成秋一直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