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胭脂 作者:亦舒


我很尷尬,這樣當面數(shù)我的優(yōu)點,我真擔當不起,只得不出聲。

后母立刻站起來,“我去弄面?!?/p>

我過去按住父親。

他同我訴苦:“就會要錢,回來就是問我要錢?!?/p>

我說:“小孩子都是這個樣子?!?/p>

“她也是呀,怕我還捏著什么不拿出來共產(chǎn),死了叫她吃虧,日日旁敲側擊,好像我明日就要翹辮子似的,其實我也真活得不耐煩了?!?/p>

我心想:外表年輕有什么用?父親的心思足有七十歲,頭發(fā)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

我賠著笑,一瞥眼看到陶陶瞪著眼抿著嘴一本正經(jīng)在等她外公繼續(xù)訴苦,一派伺候好戲上場的樣子,幸災樂禍得很,我朝她咳嗽一聲,她見我豎起一條眉毛,吐吐舌頭。

父親說下去:“你母親還好吧?”

“好”

“自然好,”父親酸溜溜地說,“她有老打令照顧,幾時不好?”

越說越不像話了,父親就是這點叫人難堪。

他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憑葉成秋此刻的能力,她要什么有什么,有財有勢好講話啊,不然她當年那么容易離開我?不過葉成秋這個人呢,走運走到足趾頭,做塑膠發(fā)財,做假發(fā)又賺一票,人家搞成衣,他也搭一腳,電子業(yè)流行,又有他份,炒地皮,又有人提攜他,哼!什么叫鴻運當頭?”

“爹,來,吃壽面?!蔽依饋?。

陶陶調(diào)皮地笑。

他是這樣的不快樂,連帶影響到他的家人。

我記得母親說當年他是個很活潑倜儻的年輕人,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紗廠,很有一點錢,他一帆風順進了大學,天天看電影吃咖啡結交女朋友,早已擁有一架小轎車,活躍在球場校園。

一到香港便變了,母親說他像換了個人。

他一邊把面撥來撥去凈挑蝦仁來吃,一邊還在咕噥,“……投機!葉成秋做的不過是投機生意,香港這塊地方偏偏就是適合他,在上海他有什么辦法?這種人不過是會得投機?!?/p>

我與陶陶坐到九點半才離開,仁至義盡。

“可憐的外公?!彼f。

我完全贊同。

陶陶說下去:“他們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劇,不停地沖突,不停地埋怨?!?/p>

我說:“他忘不了當年在上海的余輝。”

“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錢?”

“當然。連楊家養(yǎng)著的金魚都是全市聞名的;一缸缸半埋在后園中取其涼意,冬天的時候,缸口用蔑竹遮著,以防降霜,雪水落在魚身上,金魚會生皮膚病……不知多少人來參觀,你外公所會的,不外是這些?!?/p>

陶陶問:“轉了一個地方住,他就不行了?”

我也很感慨,“是呀。”要奮門,他哪兒行?

但葉成秋是個戰(zhàn)士。在上海,他不過是個念夜校的苦學生,什么也輪不到,但香港不一樣,父親這種人的失意淪落,造就了他的成功,父親帶下來的金子炒得一干二凈的時候,也就是他發(fā)財?shù)臅r候,時勢造就人,也摧毀人。

陶陶說:“我喜歡葉公公多過外公?!?/p>

你也不能說陶陶是個勢利小人,誰也不愛結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遠他,弄得親友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父親便是個最佳例子。

“外公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了?”

“沒怎么樣,手上據(jù)說還有股票?!?/p>

連陶陶都說:“股票不是不值錢了嗎?”

我把車子開往母親家。

陶陶說:“我約了人跳舞?!?/p>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裝束,最時興的T恤,上面有涂鴉式圖案,配大圓裙子,這種裙子,我見母親穿過,又回來了。

我心微微牽動,穿這種裙子,要梳馬尾巴或是燙碎鬈發(fā),單搽嘴唇膏,不要畫眼睛……

我溫和地說:“你去吧,早些回來?!?/p>

她說:“知道了?!庇妹婵自谖沂直凵弦蕾艘幌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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