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慧阿娘望望小劉，說：“你城里人，天晴在陰處，落雨在干處，就是年輕些。鄉(xiāng)里人看城里人，個個都漂亮！”

小劉笑笑，說：“慧姐姐其實比城里人還漂亮！城里人漂亮是穿衣服穿出來的，鄉(xiāng)里人漂亮是天生的。慧姐姐是天生的漂亮女人?！?/p>

有慧阿娘紅了臉，說：“小劉你說到哪里去了，鄉(xiāng)里人哪敢同城里人比！”

小劉問：“慧姐姐，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啊！”

有慧阿娘說：“我也不曉得自己到底是哪里人。我很小就流落在外，就像水上的浮萍，不曉得哪股風把我吹到漫水來了。”

“你說的也是漫水土話，你的腔調(diào)是外地人的，有些字音還是北方話。”小劉好像要從有慧阿娘的口音里替人家找到故鄉(xiāng)。她一聲不響看了有慧阿娘一會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慧姐姐也是個苦命人！”

有慧阿娘也跟著她嘆了一口氣，反過來安慰小劉似的笑笑。有慧阿娘不經(jīng)意瞟了一眼桌上的本子，趕忙把目光移開了。

小劉問：“慧姐姐，你認得字？”

有慧阿娘說：“哪敢在你們干部面前說認得字！我認得報紙上的字，曉得不講反動話。我認得藥瓶子上的字，曉得不用錯了藥。”

小劉合上本子，說：“慧姐姐，你曉得我犯的什么錯誤嗎？”

有慧阿娘倒不好意思了，眼睛朝旁邊向著，說：“不管什么錯誤，改造就行了?！?/p>

小劉嘆氣說：“明天要出工，我哪有面子見人！”

有慧阿娘說：“世上哪個人敢保證自己是干凈的！你相信，鄉(xiāng)里人多半老實，不敢當面不給人面子。你做事做人好好的，日久見人心，沒人敢欺負你！”

“我是自己這關(guān)過不了。”小劉說著就哭起來了。

有慧阿娘拉了小劉的手，說：“你莫哭，哪個敢保自己一世百事都順？你是一時不順，改造好了回去，照舊是我們的領(lǐng)導。你明天跟著我去出工，你只貼身跟在我后面，我替你給人家打招呼，告訴你認識人。人都熟了，你就曉得鄉(xiāng)里人蠻好的?！?/p>

小劉揩揩眼淚，說：“慧姐姐，你去睡吧，我還要寫認識。”

有慧阿娘立起來，笑笑說：“有什么好認識的！人和人，不就是相處得熱了，一時管不住自己！吃過虧，今后管住自己就好了！”

第二天清早，生產(chǎn)隊長吹了哨子，高聲叫喊：“十隊全體社員扯秧！”

有慧阿娘擔了筲箕，喊小劉：“走，出工去?！?/p>

小劉問：“還有筲箕嗎？”

有慧阿娘說：“你不要擔筲箕，我和我男人家擔就行了?！?/p>

社員們從各自屋里出門，有擔筲箕的，有空手空腳的。走到村外田埂上，前面的人不斷地回頭，他們都曉得后面有個城里來的女干部。小劉空著手，走路就更不自在。有慧阿娘看出來了，悄悄地說：“小劉，你擔著筲箕，顯得積極些?！毙⒔舆^筲箕擔著，走路的樣子果然自在多了。路上有正面碰上的，有慧阿娘就大聲招呼，說這是哪個，那是哪個。有的是喊名字，有的是喊外號。有慧阿娘指著秋玉婆的兒子說：“他叫鐵炮！”小劉朝那人點頭笑笑，說：“鐵炮你好。”聽見的人都笑了，鐵炮很不好意思。小劉問：“慧姐姐，他們笑什么呀？”有慧阿娘說：“他喜歡打屁，屁又很響，就像放鐵炮。他是個猛子，膽子大，村里紅白喜，放鐵炮都是他的事?！闭f笑著，前面就有人學放炮的樣子，喊著：“砰！砰！砰！”

早工是扯秧苗，早飯后再去插秧。來到秧田邊上，有慧阿娘一邊挽褲腳，一邊輕聲問小劉：“下過田嗎？”

“年年要支農(nóng)，下過田?！毙⒋鸬馈?/p>

有慧阿娘就笑了，說：“又不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那就不怕?！?/p>

小劉把聲音放得很低，說：“我還是怕，怕螞蟥！”

有慧阿娘說：’不怕，我?guī)湍憧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