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公公在屋后綁貓兒刺,聽得慧娘娘在身后說:“余哥,樅菌我要了,錢退你的?!庇喙⑵饋?,回頭望望慧娘娘,不像生氣的樣子,就說:“老弟母,事是黑狗惹的,你莫太認(rèn)真!”慧娘娘說:“人是黃狗咬的,錢不要你的?!被勰锬镎f著,把錢放在龍頭杠上。余公公笑笑,說:“你脾氣是越來越壞了!”慧娘娘也笑了,說:“哪個(gè)脾氣壞?《三字經(jīng)》上明明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你說,養(yǎng)不教,母之過。不是雙我嗎?”讀書人說的含沙射影,漫水人只用一個(gè)字:雙。余公公又嘿嘿地笑,慧娘娘也笑。兩條狗在身邊鬧,黃狗跳得高高的,黑狗只是應(yīng)付著,懶得奉陪的樣子。余公公說:“黃狗沒良心,又懶。每回我出門,它都搖著尾巴跟著,都是半路上跑回來了。它娘好,跟前跟后,趕都趕不走。”慧娘娘說:“畢竟,我是黃狗的主人,你是黑狗的主人。我出門,黃狗是左右不離的。人都像狗這么忠,世上就相安無事了。”聽上去,慧娘娘真是在說狗,不是在雙人,就曉得她消氣了。
余公公把新剁的貓兒刺綁在木馬腿上,再揭開棕蓑衣擦龍頭杠?;勰锬餃惤嵝幔f:“你聽聽,微微的一股香,不知道幾朝幾代了?!庇喙f:“你鼻孔好,我是聽不見了?!甭酥v話有古韻,聲音用聽字,氣味也用聽字。聞氣味,說成聽氣味?;勰锬镎f:“我就是鼻孔太好,聽不得太香的東西。過去年輕人用花露水,我聽見就腦殼暈。你屋種的花,我樣樣喜歡,就是不喜歡梔子花和茉莉花,太香了?!庇喙林堫^杠,說:“那你不早講,早講我就把它剁了?!被勰锬锩φf:“莫剁莫剁,我不喜歡,人家喜歡。世上的事都依我,那還要得?”余公公說:“那就信你的,不剁?!?/p>
慧娘娘拿了抹布,也幫著擦龍頭杠?;勰锬镎f:“我小時(shí)候看過一次舞滾龍,記不清在哪里看的了。漫水龍燈是竹篾皮扎的,糊上皮紙,里頭點(diǎn)燈。滾龍全用黃綢子扎,上頭畫龍紋。漫水龍燈夜里舞,我看見過的滾龍日里舞。我是幾歲看的,也忘記了?!被勰锬飶膩聿恢v自己過去的事,從來不講自己娘屋在哪里。漫水伢兒子都有外婆,強(qiáng)坨沒有外婆。曉得慧娘娘不想講,余公公也從來不問。聽慧娘娘講起小時(shí)看過滾龍,他也不往她過去的日子引,只說:“十里不同音,隔山不同俗。漫水正月初二不可以拜年,只拜生靈。對(duì)河那邊,正月初一不可以拜年,拜生靈?!毕饶晡堇锢狭巳耍^年正月要祭拜,叫拜生靈。
慧娘娘問:“余哥,閻王老兒真識(shí)貨嗎?他曉得這龍頭杠是文物?強(qiáng)坨說它值幾萬,你信?”余公公說:“龍頭杠是漫水的寶貝,無價(jià)!莫說它雕得這么好,莫說它傳了多少代,就是這么好的老楠木,如今也找不到了。什么是文物?舊!什么文物最值錢?稀奇!”慧娘娘笑笑,說:“余哥,看我兩人哪個(gè)先去。我先去呢,你不要后生家抬著我滿村打轉(zhuǎn)轉(zhuǎn),我要徑直上山。八抬八拉,推來推去,吆喝喧天,熱鬧是熱鬧,我怕吵?!庇喙畔履ú?,說:“老弟母,你比我小,身體又好,肯定走在我后面。你看你,七十三了,頭發(fā)還烏青的!”慧娘娘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兩個(gè)老人說起生死大事,就像說著走親戚。日頭慢慢偏西,天光由白變紅,龍頭杠上浮著薄薄的玫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