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月光掩蓋了的,不僅是他們軍裝的顏色,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比如他們綁腿上斑斑駁駁的泥漿,他們頭發(fā)里一坨一坨的灰塵,還有他們臉上被太多的鮮血和死亡浸染得麻木了神情。
在吟春打量著他們的同時,他們也在打量著吟春。吟春的發(fā)髻早就跑散了,頭發(fā)耷拉下來,遮住了半拉臉,襯著那露出來的部分越發(fā)顯得尖細了。早晨出門時呂氏給她面頰上涂的那層灶灰,早被這一路的汗水洗去了七八分,剩下的,又被月影舔沒了,那一刻她只是一味的白皙細嫩。身上的那件灰布衫,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不僅樣式古舊,而且很是寬大,衣領(lǐng)胳膊腰身沒有一處合體。風(fēng)把那件布衫朝后吹去,她丟失在布衫里的身子突然就露出了藏掖不住的凹凸。這群男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立刻都讀懂了彼此眼中的話——這個女人,是這群疲憊骯臟的男人這一路上見過的最好景致。
一個男人說了一句很長的話。另一個男人回了一句很短的話。無論是那句長的還是那句短的,吟春都沒有聽懂一個字。吟春的血剎那間凝固住了,變成了一坨冰,身子沉沉地墜到了泥里。她突然明白了:她碰上了日本人。
那一刻她沒想到逃——她知道她逃不過那群人,她只是想到了死。她想到了腰里揣的那把新磨的剪刀。她揣了這把剪刀,僅僅只是把它作為一樣壯膽的擺設(shè)而已,她并沒真想把它派上多少用場。沒想到用場這么快就來了,還沒容她把那兩片烏鐵揣暖。她伸手撩起了衣襟。她完全疏于操練,根本沒想好到底該把它扎進哪里才能死得穩(wěn)妥:是喉嚨?還是心尖?還是太陽穴?后來她曾無數(shù)次回想過當(dāng)時的情景,她猜想她當(dāng)時其實并不真的想死,所以才會有那片刻的猶豫。她若真想死,她就一定死得成。誰見過一個鐵了心要死的人還活在世上的?當(dāng)然,那是后話了。
就在那片刻的猶豫里,她丟失了最好的時機。一個男人沖上來,輕而易舉地卸下了她的剪刀,隨手一扔。剪刀在空中劃了一個利索的弧線,無聲無息地扎進了剛剛收割過還帶著農(nóng)人汗水潮氣的泥土里,輕盈得仿佛不是一件鐵器,而是一頭紙疊的鳥兒,或是一朵布裁的花兒。
五個男人齊齊地擁了上來,把她圍在中間。其中的一個對她嚷了一聲,她立刻就明白了,他是要她跟他們回到廟里。其實她并沒有聽懂他的話——她用不著,因為她已經(jīng)看見了他亮出來的那把刺刀。刀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鋒利,甚至有些愚鈍,刀尖上帶著一些形跡可疑的銹跡??墒歉齺G失的剪刀相比,這才是真正的鐵器。
撲上去啊,撲上去。她只要身子朝前一傾,往那件看上去笨重而愚鈍的鐵家伙上一撲,她所有的恐懼就能徹底了結(jié)了。
可是,她自己也沒想到,還有一樣怕,像山一樣,壓住了所有其他的怕。跟這樣怕相比,所有其他的怕,只是小卵石而已。這樣怕就是死。也許,這撥人只是想問她幾句話 而已——她家里曾經(jīng)住過兵,對她爹媽也是彬彬有禮的,得了閑還掃過她家的院子。假若他們真要輕薄她,她總是可以在那個時候死的。她雖然沒了剪子,她總是可以撞墻的。廟雖然破,墻卻還是結(jié)實的。她的腦殼撞上這樣的墻,還不是雞蛋碰上石頭嗎?不到那一步,她總還是可以等一等的。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啊。
于是,她被他們押著,走回了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