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官吟春(17)

陣痛 作者:張翎


從大月亮地里走進來,廟里黑洞洞的,她一下子覺得丟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了??墒茄劬﹄m然沒用了,眼睛卻把攢下來的力氣遞給了耳朵,耳朵里就忽閃地生出了另一雙眼睛——一雙替耳朵把門的眼睛。她聽見一陣咔嚓咔嚓的聲響,她知道是有人在擦洋火。洋火大概受了潮,擦來擦去擦不著。那人伊里嗚嚕地罵了一句,便有幾個聲音夾雜了進來,有的在說話,有的在笑。話吟春聽不懂,笑她卻是聽得懂的,低低的,渾渾的,像含了一口痰在喉嚨口。她聽過這種笑——那是坐在田頭歇息的男人看見過路的女人時發(fā)出的笑。那笑聲在空中相互擠碰著,越擠越扁,也越擠越臟。

墻。墻在哪里?吟春的耳朵開始飛快地四下搜尋著??墒莵聿患傲?,她被人粗蠻地推倒在地上——不是那團鋪著散發(fā)出梅雨腐爛氣味的舊稻草,而是一塊全裸的地,因為她的脊背隔著薄薄的灰布衫覺出了地面上石子和瓦礫的尖利。她想掙扎著站起來,可是她的腿被人鉗子似地按住了,動彈不得。一雙手伸過來,焦急地解著她的褲腰帶。失去了剪刀把守,褲腰帶很松很垮,三下兩下就散了開來。原來有些事根本用不著光亮,在明里暗里都一樣順暢。

嘶啦一聲,有人撕開了她的內(nèi)褲。

一陣尖銳的懊悔如吃壞了的食,從她的胃里涌了上來,她的喉嚨緊緊地抽了一抽,似乎要嘔。后悔啊,她真后悔,在她還有眼睛還有腿的時候,她沒有撞上那把刺刀。那時死離她真近啊,近得可以看得見它身上的寒毛。她只要稍一邁腿,就能把它拽在手心了??墒撬€是讓它溜走了。她錯過了那個痛快的死?,F(xiàn)在她既沒有眼睛也沒有腿,她找不到也追不上死,只能由著死或緊或慢,貓戲老鼠似地來找她了。

啊的一聲,她扯著嗓子喊出了她的懊喪。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她沒想到她的嗓子里竟然也帶著一把刀。那把刀爬過她的喉嚨舌頭牙床,帶著一路血糊糊的肉末,飛到了房頂上。房頂顫了一顫,刷刷地抖落了一地的塵土。

這時角落里有人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很短,三五個音節(jié),吟春聽不懂,但是她一下子聽出了這是一個陌生的,她先前未曾聽過的聲音。那些人的聲音都像鐵,干干澀澀,生著重重的銹斑,鉆過人的耳朵會劃出一道道的疤痕。這個聲音也像鐵,不過是一塊平滑干凈些的鐵,外頭似乎包了一層薄薄的新棉。那一絲的柔軟反而叫芯子里的硬越發(fā)有了重量。屋里的人突然都靜了下來。

這靜默也許只有幾秒鐘,也許只有幾分鐘,但在吟春聽來,仿佛長得像過了幾個時辰。

嘩啦一聲,終于有人劃亮了一根洋火。洋火很小,小得像豆粒,卻把黑暗和靜默都撕開了一個邊角模糊的口子。那人拿著洋火,在神龕跟前找到了一盞燈。燈其實也不是燈,不過是個破碟子而已,碟底淺淺地剩了幾滴從老鼠嘴里剩下來的油,油里拖著一根燒了多半的燈芯。燈芯在洋火里嗞嗞啦啦地抽了幾抽,終于點著了,搖曳的火光里,吟春看見了點火的那張臉。她記得他,因為他是這幾個人里面唯一一個留著胡子的人。胡子是絡腮胡子,很密,卻不怎么濃,微微的有些發(fā)黃,像是旱天里的禾。那人的嘴邊長了一顆痣,圓圓鼓鼓的,猶如一粒被秋意催熟了的綠豆。這是一顆在鄉(xiāng)人眼里意味著走遍四方永遠有得吃的福痣,但長在這個男人臉上,似乎跟吃食福氣之類的聯(lián)想毫無干系,倒是把那些繃得很緊的五官,扯出微微一絲的松泛。

長痣的男人朝那幾個男人看了一眼,那幾個人就跟風中的苗似地矮了下去。男人朝他們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是從鼻孔里出來的,輕得幾乎像是一聲哼哼,但是那幾個人頃刻間就站了起來,齊刷刷地朝門外走去。他們路過他跟前的時候,誰也沒敢抬頭看他。他的目光是天,他們被他的目光壓得低若蚍蜉。吟春一下子覺出了他是他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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