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嘈雜瞬間靜了下去,屋里只剩了她和他。她知道她逃過了一劫——被亂刀凌遲至死的劫;可是她卻逃不過另外一劫——被單刀慢慢剮死的劫。她的身子一動不動地躺著,她的腦子卻在飛快地轉(zhuǎn)動著,找尋著任何一個可以逃脫的計謀。在她眼角的余光里,她看見那個男人開始脫衣服。先是皮帶,然后是外套,再后是靴子。男人的軍裝跟著男人走過了很多的路,男人抖落衣裳的時候空氣里彌漫起一陣濃郁的塵土味,吟春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機(jī)會,來了。吟春暗暗地對自己說?,F(xiàn)在她已經(jīng)有了眼睛有了腿,她不僅已經(jīng)找到了墻,也已經(jīng)算出了離墻最近最直的距離?,F(xiàn)在她只需要悄悄地憋上一口氣,把全身的氣力都送到兩條腿上,然后站起來,閃電一樣地朝那堵墻撲過去,一切的一切就都可以結(jié)束了,她就會永遠(yuǎn)地逃離那些劫難——無論是亂刀還是單刀。
可是男人畢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男人即使在背對她的時候,腦勺和脊背上都長著眼睛。男人轉(zhuǎn)過身來,看了她一眼,說:“想都別想,沒用。”
吟春怔了一怔,才醒悟過來男人說的是中國話。吟春一下子泄了氣,吊著她精神氣血的那一根筋斷了,她如一灘水似地軟在了地上。她的腿顫得厲害,哆嗦了很久才終于扶著墻站了起來。失去了腰帶的褲子早已脫落在地上,在她的腳踝上開出一朵灰褐色的花。她的腿很瘦,但也不全是骨頭,該長肉的地方也長著肉,肉把骨頭裹得很嚴(yán)很平滑。他的眼睛突然跳了一跳。那個一路上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絲毫不需要眼睛參與的肉體掠奪的男人,在那一刻里突然感覺到了眼睛的存在。眼睛輕輕地?fù)狭藫纤男?,心里就生出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知覺的悸動。
他光著腳走過來,彎腰替她提起了褲子。她的手也顫得厲害,褲腰帶在她指間抖得如同一條草間穿行的蛇。終于系上了,她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對他磕了一個頭。這個頭磕得很響,她的額頭撞出了一個粉紅色的包。
“殺了我,求求你?!彼f。
他沒說話,但她知道他還在那兒,因為她看見了他的影子,依舊黑黑地壓在她的眼簾上。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來,把她扶了起來。
“我有,那么可怕嗎?”他說。
他的中國話很糟糕,磕磕巴巴的,像是一條顛簸不平的羊腸小道??墒撬牰恕K皇堑椭^,沒回他的話,因為她不知道怎么回——怎么回都是錯。
他用一根指頭抬起她的下頜,逼著她看他。他抓住她的手,探進(jìn)了他的襯衣。她的手縮了一縮——她被燙著了。他胸脯上的肉很硬很高,像一垅一垅新翻過的地。
“你,也是種田人么?”
有個聲音顫顫地響了起來,卻不是他的。半晌吟春才發(fā)現(xiàn)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她在問那個男人話。這句話沒經(jīng)過她的腦子,也沒經(jīng)過她的心,甚至沒經(jīng)過她的喉嚨。這句話是在她舌尖上自己生成,又自己落地的,連她也不認(rèn)得。她說話的口氣仿佛他只是一個路過她門前敲她的門討水喝的人,她忘了他是割人腦袋脫人褲子的畜牲。一股羞辱兇猛地涌了上來,把她的雙頰燒得通紅。
男人不說話,男人只是彎下腰來,倏地把她抱了起來。男人抱著她就像是漁網(wǎng)兜著魚一樣地踏實沉穩(wěn)。男人從屋這頭走到那頭,然后把她輕輕地放了下來——她被放進(jìn)了那口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