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官吟春(23)

陣痛 作者:張翎


她一下全醒了。她突然明白過來,她等這個氣味,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她想坐起來,可是黑暗中有一只手伸過來,壓住了她的身子。她沒多少力氣,那只手也沒多少力氣,可是她還是聽了他的——她總是聽他的。

他沒說話。沉默如一塊無所不在的邊角凌厲的山巖,她怎么也繞不過去,她把自己蹭得遍體鱗傷?;侍欤阕屗_口說句話啊,就一句。她暗暗地乞求。

他依舊沒說話,可是她聽見了一絲異樣的鼻息聲。她的耳朵也徹底醒了,醒得跟鼻子一樣清明。她伸出手來摸他的臉,她覺出了疼,她的手已經(jīng)認(rèn)不得他的臉了。他的顴骨是山峰,峰底下是谷——那是他的頰。無論是峰還是谷,都是一種她所不熟稔的尖刻,她幾乎被割破了手。幾天,就幾天的工夫,他瘦了這么許多。她的手沿著谷底走下去,突然就碰觸到了一片濡濕,冰涼的,沒有一絲熱氣的濡濕。

那是大先生的眼淚。

她從小跟著阿爸上學(xué)堂,她記得阿爸跟她講過男人的兩大忌諱。一是男兒膝下有黃金——男人不能輕易給人下跪;二是男兒有淚不輕彈——男人可以流血舍命,但就是不能輕易流淚。大先生是從不掉眼淚的,即使那天講起肖安泰的死,他也只是嘆氣。她做下了什么樣深重的罪孽,竟然叫大先生流了眼淚?

她聽見嘩啦一聲巨響,她的心碎了,碎成了粉塵。她的心不過是個糙木匣子,原本只是為了裝大先生這樽菩薩的。大先生在,她就得好好地守護(hù)著這個匣子??墒乾F(xiàn)在大先生碎了,她還守著這匣子做什么?

菩薩,你為什么,不叫我死?她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她的牙齒覺出了腥咸——那是血。

大先生挪了挪身子,躲開了她的手——大先生不愿讓她摸到他的眼淚。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是大先生在掏手帕揩臉。大先生開口的時候,聲音里還有幾絲破綻。

“你是故意投河的,是不是?”大先生問。

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了上來。這陣子她的眼睛是兩口枯井,從干涸到泛濫,中間原來只經(jīng)過了一句溫存的話。

她沒有回答,因?yàn)樗浪婚_口,她就會嚎啕失聲。

“上一回在崖上,你不是滑下來的。我走過了那條路,一點(diǎn)都不滑?!彼f。

此刻她再也管不了眼淚,眼淚也管不了她。她的臉頰是路,而眼淚只是借了她的臉頰自行其是地趕著它自己的路程。她的話還沒出口,就已經(jīng)被眼淚沖成了絲絲縷縷的爛棉絮。

“我,真的,真的,想……菩薩就是,不讓……”她哽咽著說。

“我舍,舍不下啊……”大先生低低地嗥叫了一聲,撲倒在她身上。

大先生的身上原本背著一座山。大先生開了口,大先生就把山卸下了。沒了山的大先生,突然就渾身散了架。大先生把他的筋他的骨東一條西一根地扔在了吟春身上。

吟春被大先生嚇了一跳。大先生把自己端了這么久,她沒想到大先生沒端住的時候,竟然是這樣一盤散沙。

“我以為,你,你是想我死的?!彼卣f。

“你……走了,我怎么活?”

吟春知道,大先生話里那個停頓,原本藏著的是另外一個字——那個字是死。那個字太硬太絕,走到大先生舌尖的時候,大先生受不下了,臨時換了一個字。

“我不死,你怎么活?”吟春說。說完了,吟春吃了一驚,不是為這話本身,而是為說這話的語氣——話里包著一個芯子,有些硬,也有些冷。她從沒想過用這樣的語氣跟大先生說話,可是她管不住自己。

大先生仿佛被這句話給砸中了,癱成一團(tuán)的身子,又漸漸地硬了起來。他把那些散落在吟春身上的筋骨,一根一根地?fù)炝嘶貋?。搜腸刮肚的,他想找一句話,一句可以壓住吟春那句話的話,可是他找不著,一個字也找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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