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官吟春(36)

陣痛 作者:張翎


她渾身沒有一個地方不疼,她實在跑不動了,現在是她的心在拽著她的身子跑。風迎面吹來,像柳條一樣抽著她的臉,舌頭上泛著飛塵的泥腥。她顧不得了,她什么也顧不得,她得趕快回家。

心一急,路就長,從橋頭到家里這幾步路,她卻像跑過了萬水千山。

等我,大先生,天大的事也等我回家。我把指望帶回來給你了,我把小逃帶回家了。

吟春終于跑到了家門口。門關著,卻沒上鎖,她輕輕一推就推開了。她在門洞里站下了,慢慢地喘順了氣,才往里走去。

正是天有些黑卻又沒黑到要點燈的尷尬時節(jié),屋里暗朦朦的什么也看不清。她顫顫地喊了一聲:“媽?”

沒人回應。

“大先生?”

依舊沒人回應。

過了一小會兒,里頭響起了一陣戚戚嚓嚓的腳步聲,是月桂嬸。月桂嬸手里挽了一個藍布包袱,似乎正要出門。她怔怔地看了一眼吟春,包袱突然抖落到了地上。

“嬸,別怕,我活著。我?guī)Ш⒆踊丶伊??!?/p>

吟春把懷里的那個布包遞過去,可是月桂嬸沒接。月桂嬸甚至連看都沒看。月桂嬸只是咚的一聲癱坐在了凳子上。

“命啊,你這是什么命?”月桂嬸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那天吟春不見了,大先生立刻派了人四下尋找,娘家婆家所有的親戚家里都找遍了,也沒找見人。榮表舅在離家不遠的石子路上,發(fā)現了一攤血,眾人便猜想吟春是叫人給劫害了——這些天鄉(xiāng)里的日子很不太平。大先生急火攻心,到了夜里就大口大口地吐起血來,怎么也止不住,沒到天亮就咽了氣。中醫(yī)西醫(yī)說的都是一樣的話:是日本人打的內傷犯了,內出血。呂氏眼看著兒子在她跟前走了,不哭也不鬧,只是呆呆的在床上躺著。眾人只當是她傷心得糊涂了,也沒防備,就由著她昏睡。誰知第二天早上卻怎么也喊不醒,才知道是吞了老鼠藥?,F在兩人都停在廟里,等著吉日下葬。

吟春這才看清了堂屋墻上那兩幅蒙著黑框的放大相片。臉上木木的,竟看不出傷心哀慟。噩耗像山洪里滾下來的石頭,太急太猛,毫無防備地把她砸懵了。她倒是倒下了,卻還不知道疼——疼是后來的事。

大先生死了。

大先生是叫她害死的。其實害死大先生的,也不全是她。大先生是叫慢刀亂刀凌遲至死的。起先是肖安泰的事,再后來是省城的那個庸醫(yī),再后來是那個唇邊長著一顆痣的日本人,再后來是她肚腹里的那塊肉,再后來是富陽城樓里插的那面膏藥旗……一刀接一刀,一刀又一刀。這刀那刀的都混在了一處,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刀最后送了他的性命。大先生一刀一刀地挨著剮,到最后大先生就沒了心。大先生對家沒了指望,大先生對國沒了指望,大先生對世道沒了指望。大先生是丟失了所有的指望才死的。

呂氏也是。

大先生的指望很多,可是呂氏的指望卻只有一個——呂氏的指望就是大先生。大先生走了,呂氏自然沒得活了。

“好硬啊,你的命。”吟春喃喃地對懷里的孩子說。孩子累了,睡得很沉,鼻孔一扇一扇的,扇出兩股細細的暖氣。“你和你爸是前世的冤家,你來了,他就得走,你倆照不得面?!?/p>

一聲嘆息落在了孩子的臉上。嘆息太重,在孩子的頰上砸出了一個坑。孩子給砸疼了,猛地睜圓了雙眼,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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