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還是先爭取在公共食堂吃飯。那潮濕的,油膩的,白天也要開燈的水泥地小屋里,人疊人地挨在白木桌邊,從搪瓷碗里劃飯吃,有著一種雖然不完全裸露卻也是肉感的擠簇的快樂,這也是一種集體生活。于是,我向我的同伴之一請教加入伙食團(tuán)的手續(xù)。在我看來,這一個同伴比那一個更不嫌棄我,可能這全是出于某一種錯覺,我覺得她比較對我隨便。偶爾的,她會勾住我的肩膀,這也是因為我們都是大個子,要是在各自的學(xué)校里,很少有同齡人能夠到我的肩膀。學(xué)校里的生活是嚴(yán)謹(jǐn)?shù)模瑢W(xué)之間也比較矜持,我們在一起就是上課下課,接受文明教化。所以,在那里,我們都是套中人。而在少體校,我們過著一種多少是肉體的生活。我們,無論是體操班還是籃球班,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訓(xùn)練著肌肉、骨骼、韌帶,提高彈性、力度、控制力。我們在這里,身體從套子里鉆出來。
再說回到在公共食堂吃飯,我請求這一位同伴帶我入伙食團(tuán),她欣然答應(yīng)。我將向媽媽要來的一塊錢和一斤糧票交給她,她很熟練地一計算,說:“買一斤飯票和八角八分菜票。”我很納悶,我的一塊錢怎么轉(zhuǎn)眼間就成了八角八分。她向我解釋了許久,她說就算是白飯,不僅要糧票,還要錢,她甚至將柴火錢都算進(jìn)來了。我的腦子卻只在一點上,就是:為什么一塊錢只能換成八角八分菜票?最終她的解決辦法是:“你再加上一角二分錢,那么一塊錢就還是一塊錢。”我們這些人在少體校里練的,真像人們說的,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帶著這筆糊涂賬,我們一同來到少體校的食堂,食堂回答我們,因為要求入伙的人太多,新近規(guī)定需要有教練的簽名。于是我們又去找教練,教練是一個中年女性,戴近視眼鏡,個頭并不高,看上去不像是個籃球教練,而是一般的教師,只是從粗糙的黑皮膚和干枯的頭發(fā)上,可見出戶外活動的痕跡。她問了我家離少體校的距離,父母是否雙職工,家中有無人燒飯等等情形,最后的結(jié)論是我不夠入伙食團(tuán)的資格,應(yīng)該在家里吃好飯再來訓(xùn)練。眼看著事情泡了湯,忽然間我的同伴插言道:“可是,她今天怎么辦?她今天還沒吃飯呢!”教練說:“今天我請你吃!”于是我們?nèi)齻€人一起走進(jìn)食堂,在白木桌的一角坐下。這一頓飯真夠我吃的!秈米飯又干又硬,搪瓷碗的邊是傾斜的,很難把飯劃進(jìn)嘴里,一旦劃進(jìn)嘴里,又咽不下去了。我不敢伸筷子搛菜,在我看起來,盤里的菜少得不可思議,我只能從盤邊上拖幾片菜葉。教練讓我吃盤里唯一的一只醬油蛋,我沒敢碰它,她也沒有堅持。
吃食堂不成了,事情還是回到公共浴室,我總得做成一件。這少體校的肉體的生活啊,真的讓人騷動不寧。我的同伴——我還是得靠她,她有一日對我說,和那些小孩子一起洗澡實在太吵了,就像鴨棚。然后,她提議:“星期四的晚上,只有一個高年級籃球班訓(xùn)練,我們來洗澡好不好?”我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注意到我從來不在公共浴室洗澡,所以才很自然地向我發(fā)出邀請,于是,勿管情愿不情愿,我都只有點頭了。沒曾想,洗澡的機(jī)會這么輕易地來臨了。也許,事情本來就是這樣,自然而然,我很快就會突破禁區(qū),從此,敞開我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