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大街上都有人對我指指點點,他們?nèi)际腔鹧劢鹁?,又好像我已?jīng)有了記認,那些秘密的記認,它們躲不過有經(jīng)驗的眼睛。所以,我既不能與小女孩子為伍,大女生且看不上我,成年人呢,則使我駭怕,他們窺得破我的秘密。我只能夠獨自一人,這使我的形貌舉止更加古怪。有一回,我和我少體校的同伴走在馬路上,謝天謝地,我總算,至少在形式上,還有一兩個伴。我想她們只是出于面子關系,不愿太給我難堪,才邀我一同進出。但這是在表面,內(nèi)心里,我與她們相距十萬八千里。這一天,我們一起走在去往少體校的路上,從熱鬧的大馬路彎進一條小馬路。小馬路上依然是熱鬧的,嘈雜的熱鬧,不像大馬路那么華麗。這里走著的顯然是居家的住戶,身上攜著柴米油鹽的氣息。我們穿行在他們中間,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尾隨者,嚴格地說,是我發(fā)現(xiàn),她們木知木覺,兀自走路和說話。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尾隨者,他從大馬路上開始,就跟在我們身后,也是老年的男性。在我們那個年齡,老年是指三十五到四十五歲之間。他矮墩的個子,穿一身洗舊的藍制服,手里提一個也是陳舊的黑色人造革包。這個年紀,無論怎么看,都是陳舊的。他隨我們從大馬路彎進小馬路,相隔五六步的距離,一點不掩飾他的跟蹤。緊接著,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跟的其實只是我們中的一個,那就是我。他眼睛看著的就是我,而且很奇怪地,帶著微笑。我加快腳步,那兩個同伴自然也加快了,我們都是少體校的訓練生,有一定的運動素質??墒?,那跟蹤者也加快腳步,于是,縮短了與我們的距離。他好像要找上門的樣子。我已慌了手腳,幾乎哽咽起來,同伴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失常。不待她們向我發(fā)問,跟蹤者已經(jīng)走到與我們平齊,臉上的微笑更顯著了。他看著我的臉——他果然是沖著我來的,他說:“你這里長了個什么?”他用手在他自己的腮上比劃了一下。我照了他的手勢觸了一下腮,那里有一片瓜子仁,是方才吃果仁面包粘到臉上的。他這才釋然,離開我們走了。同伴們也回過身,繼續(xù)走路,仿佛這一幕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我可嚇得不輕。我不知道,她們有沒有遇到過類似的事情,說不定,也有過,只是她們裝得沒事人的樣子。小孩子就是這樣諱莫如深,為了保護她們的尊嚴。
遇到這許多古怪的事,讓我對自己更加害怕,我一定是什么地方不對頭了,否則怎么解釋——人們顯然從我的身上臉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下決心要改變自己孤獨的面貌,走出離群索居的處境。雖然我也有同伴,可我的心,依然離群索居。怎么改變呢?在公共浴室洗一個澡是個辦法。
我渴望融入水珠飛濺中的那一群,成為盛開的肉色花朵中的一瓣,那夸張造作的叫嚷聲里也有我的聲音,肆無忌憚地相互觸碰身體。我的身體在敞開中與大家接近,接近,直至完全一致,沒什么不同,那隱秘的變化就此消散,無影無蹤。我將再無負擔,無憂無慮??墒牵趺床拍茉诠苍∈蚁丛??我跨不出這一步。每一次,在更衣室,我只能將衣服脫到襯衫這一層,然后趕緊套上運動衣;或者,脫下運動衣,趕緊套上毛線衣和罩衫。轉眼間,我的身體又成了芯子,密不透風。我沮喪地從擠擠的身體叢里退出去,說實在,那氣味真的很夠嗆。如此坦然地渾濁,也是天真的。我走出更衣室,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頭腦是清醒的,清醒的不快樂。我愿意混入那渾濁的,帶了雞屎味卻并不自知的空氣里,那里有一種安心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