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舜的時候,是周一的早晨。瞳破天荒地逃掉上午的課,來到空地。一個季節(jié)過去了,雜草叢生。還沒從起床的頭暈中清醒過來,剛坐下,就看到遠處,有人從明亮的地方走來。走近了,眸子里的光線從面容上漸漸泛開,淡薄的倒影下,笑容綻得謹小慎微。他的球鞋有一些臟,手中的玻璃盒子里裝著一只花紋極美的昆蟲。抬起頭,橫沖直闖地迎接她好奇的目光。
“早晨才變的?!彼f,把手指插進玻璃盒的縫隙,撫摸它的翅膀。
“破繭而出?”瞳低聲問。
“是的,昨天還藏在軟綿綿的綠殼里,誰知道今天就變得這樣美?!?/p>
“所以你才要迫不及待地將它放出來?”
“不?!彼凑f,“我并不打算放走它。如果愿意一輩子活在玻璃盒里,和我生活在一起,想必它至死都能無憂無慮?!?/p>
他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她,“可是這家伙,一旦破繭而出,就想回到外面的世界?!?/p>
“這是生的本能,是生命?!蓖槐菊?jīng)地附和。
“不?!彼凑f,“這是死的本能。它們?yōu)樗蓝?。你知道在野外的蝴蝶,成活率有多少嗎?”他并沒有打算等她的答案,繼續(xù)說,“只有2%。剩下的98%會立刻死掉,在數(shù)天,或者數(shù)小時內(nèi),被吃掉,落入水中……”
“或者殉情?”瞳調(diào)侃。
“或許?!彼?,嘴角掠過一絲苦澀。
“就算是為死而生,破繭化蝶的過程也足夠蕩氣回腸。”
“變化太大了,昨天它還只是一只青蟲?!?/p>
“不會改變的只有人?!蓖珖@了口氣,“而我認識的人中,不會改變的只有你?!?/p>
“因為我堅持生來為死?”
“因為你至今都不肯吻我?!蓖f完,挑釁的眼神牢牢將舜的目光銜住。
一股溫熱的血液直沖向大腦。舜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仿佛著了魔。靠上前,用手捂住瞳的雙肩。
心臟在胸腔里激烈地撲騰,過了一陣,緊張成了麻痹,他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也成了那樣沒心臟的人。
就在他的吻打算落在她唇上的那一刻,從她的身后,他看到了那輛緩緩開來的紅色跑車。
那輛總是讓瞳黯然失色的,被她形容過無數(shù)次的車。
車開進停車場停下。
首先是穿著制服的少年從車上推門下來。應該就是他了。舜想。不由自主地捏緊了瞳的肩。還沒來得及認真審查他的模樣,另一側(cè)的車門又被打開了。
戴著墨鏡的美麗女人從車上下來,將包交到少年手中,捧起他的臉,幾十米開外,那么遠,還是能感覺到指縫間都灌滿愛憐。
舜瞪圓眼睛,一動不動地目睹著眼前的這一幕。
女人摘下墨鏡,隨后在少年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看清了。少年的眼睛和女人的臉。
聽到了。倒塌的聲音。在自己的身體里。
先是清脆的悲傷次第落地,隨后是鋼筋水泥嘩啦一聲,一氣呵成地墜毀。悲傷的野草在胸口瘋長。
一瞬間一世界。
“你知道失去的感覺嗎?”昏暗的路燈下,顫抖著的舜抱著那年和他一般高的晝?!澳切┰灸阏J為理所當然存在的,永恒的,占據(jù)你心靈的東西,忽然被抽離。不是哐當?shù)囊宦暰揄?,是比蚊子和昆蟲更細微的,讓神經(jīng)顫抖的聲音。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啃噬你的心臟。忽然間,某一天早晨你醒來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心里空得像個骷髏?!?/p>
放大的瞳孔成為鏡頭,定焦在女人的臉上。
女人是自己的母親。
“舜……”瞳拉了拉他的衣角。
眼前的世界化作凄慘的白。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轟然而落。
他一把拉過瞳,近乎瘋狂地吻起來。
而幾米之外的石階上,有另一個目擊者。
拳頭捏得太緊,手掌已經(jīng)被指甲掐出了絲絲血跡。
看著眼前的舜和瞳,晝覺得,光是站在那里,自己就已經(jīng)用光了畢生的力氣。
誰說時間不是最厲害的東西。若不是見到瞳,晝大概也已經(jīng)忘了這一幕。
忘記了那天自己是如何回家,如何流著淚洗完澡,躺上了床。
整夜的失眠,換來的決定是早晨獨自上學放學——破天荒地沒敲舜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