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0年外城蓋好的時候,憫忠寺正式重圈到北京城里來。過了九十四年,清朝取代了明朝,原來在遼水流域的滿族,統(tǒng)治了中國。又過了八十七年,清朝的第三個皇帝世宗雍正皇帝,在他即位第九年、1731年的時候,想到了這座忠烈祠,他把它改名叫“法源寺”。四十九年后,清朝的第四個皇帝高宗乾隆也親來這里,并且親題了“法海真源”四個字,刻成匾,掛在這廟里。
又一百六十多年過去了,法源寺的附近,已經(jīng)多了人煙,也多了寺南的義地和荒冢,許多從外地到北京來的人,死在北京,不能歸葬的,都一一埋在這邊了。那時候不流行火葬,人死后連同棺材運回家鄉(xiāng),很不簡單。他們生時不能回歸故鄉(xiāng),死后埋骨于此,總希望有點家鄉(xiāng)味。所以,這些墳地也分區(qū)了,江蘇人埋在江蘇義地、江西人埋在江西義地、河南人埋在河南義地,不能明顯分區(qū)的,也有許多義地可埋。至于能夠歸葬的,都先把棺材停在廟上,在廟里的空房,擺上長板凳,棺材就放在上面,有時候這一放就放得很久,甚至沒人再過問。有的棺木不好,會生蟲子、出惡臭,廟里的人,也只好一再用厚漆漆它,漆不住的,也只好就地處理,淪入荒冢了。
就這樣的,北京的寺廟就成為人們生死線上的一個過渡,寺廟的和尚,除了本身的出世修行以外,他們的重要職務,就是代人們生前解決人神問題,死后處理人鬼問題。
法源寺的和尚,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法源寺在北京的寺廟里,有它特有的悲愴氣氛。其他的寺廟,興建的原因大多比較單純,像隆福寺、法華寺,只是明朝皇帝應太監(jiān)的請求,為了弘揚佛法,就蓋起來了;像護國寺、普渡寺,是元朝丞相托克托、清朝攝政王多爾袞的宅邸,就宅邸一改就完成了。法源寺卻完全不一樣。它從唐太宗死前四年蓋起,目的就是追念為中國而死的先烈與國殤,它的悲愴氣氛,從它原始的憫忠字樣就已表露。北京的寺廟名字,柏林寺、賢良寺、普濟寺、廣化寺、寶禪寺、妙應寺、廣濟寺、崇效寺、龍樹寺、龍泉寺,等等,都沒有悲愴的意味;嵩祝寺、瑞應寺、大慶壽寺、延壽寺,等等,甚至還洋溢著一片喜氣。只有憫忠寺,它一開始,就表露了陰郁與蒼茫。它日后的歷史,也一再和這種氣氛相伴。在它興建后四百八十年,一個亡國的皇帝被關到里面,那是北宋的欽宗,他有著可憐的身世,他的父親徽宗,藝術家的成分遠多于皇帝,在位二十五年,把國家搞得一塌糊涂后,丟給了他,他只做了一年皇帝,就亡國了,然后做了三十年的囚犯。在憫忠寺,他回想故國,在曉鐘夕照里,過著痛苦凄涼的歲月。
13世紀,南宋也亡了。一個江西的進士謝枋得,參加抵抗蒙古兵失敗,妻子都被俘。他隱姓埋名,在江湖上算命,他不肯用元朝的錢,只肯收米面等實物,給他錢,他就生氣,丟在地上。后來被發(fā)現(xiàn)了,他逃到福建,藏身武夷山中。元朝統(tǒng)一中國后,為了籠絡漢人,到江南訪求宋朝的遺士,跟它合作,名單開出三十人,謝枋得在里面。邀功的官吏找到他,強迫他北上。到北京后,他被安置在憫忠寺,他看到寺里曹娥碑,想到曹娥這個為了找父親尸體,十四歲就自殺了的漢朝女孩,感慨:“小女孩都能做到,我不能不如你??!”遂把自己餓死在憫忠寺里。死的時候,六十四歲。
憫忠寺,就帶著這樣悲愴的身世,從歷史走了下來。在14世紀,當憫忠閣還沒倒塌的時候,一個生在元朝的第一個皇帝時候、死在元朝最后一個皇帝時候的老人張翥,曾為它留下一首哀婉的律詩,那是:
百級危梯溯碧空,
憑欄浩浩納長風。
金銀宮闕諸天上,
錦繡山川一氣中。
事往前朝人自老,
魂來滄海鬼為雄。
只憐春色城南苑,
寂寞余花落舊紅。
在“寂寞余花”的時候,開始了本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