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不無道理,我懸格太高了??墒牵笕宋锓傅腻e,都是大錯,唐太宗若不是大人物,我也不會這么苛求了。因為,從歷史上看,當時高麗并沒有威脅到唐朝,高麗雖然欺負它南邊的新羅,但對唐朝,還受唐朝的封、還對唐朝入貢,唐太宗打它沒成功,蓋憫忠寺回來,第二年高麗還遣使來謝罪、還送了唐太宗兩個高麗美人。這些行為,都說明了你說的唐太宗不動手打別人,別人大了,就會有打他的威脅性,至少對高麗來說,是擔心得太過分。我認為唐太宗打高麗,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天可汗’思想作祟,要君臨天下,當然也就談不到愛和平了。我承認,要求唐太宗那樣雄才大略的皇帝不走武力征服別人的路線,那反倒不近人情了。”
“這么說來,法師還是肯定唐太宗了?”
“當然肯定,任何人做出來的善我都肯定,而不以人廢善。至于想去行善、說去行善,那只是一念之善,并沒有行,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兩回事,善不行,不算是善?!?/p>
“法師這樣注意行、注意做、注意以實踐檢驗真理,這種思想,跟孟子以至王陽明的,完全不一樣?!?/p>
“是不一樣。孟子認為發(fā)善情就是善,所謂‘乃若其情,則可以謂善矣’;王陽明認為在內(nèi)心就是善,所謂‘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這些抽象的鑒定善的標準,我是不承認的。善必須要行,藏在心里是不行的?!?/p>
“法師這種見解,我聽了很奇怪,太不唯心了,佛教是講唯心的?!鼻嗄耆寺冻鲆稽c取笑的神氣。
和尚好像有一點為難,想了一下,最后說:
“真正的唯心是破除我執(zhí),釋迦牟尼與阿羅邏仙人辯道時說:‘若能除我及我執(zhí),一切盡舍,是名真解脫?!覉?zhí)就是主觀的心,善如果沒行出來,只憑主觀的心認為已經(jīng)是善就善了,這是唯心的魔道,不是唯心的正道。唯心的正道是破除這種憑想憑說就算行了善的魔道。真正的唯心在告訴人什么是唯心的限度、什么是光憑唯心做不到的。比如說吃飯,必須吃,想吃和說吃并不算吃,一定要有吃的行為;善也是這類性質(zhì),善要有行為,沒有行為的善才真是偽善?!?/p>
“法師這一番話,我很佩服。只是最后免不掉有點奇怪,奇怪這些話,不像是一般佛門弟子的口氣、不像是出家人的口氣。我說這話,是佩服,不是挖苦,請法師別見怪。”
和尚笑起來,又合十為禮。然后伸出右手,向廟門外面指一指:
“現(xiàn)在北京城都在過年,大年初二,外面正在趕熱鬧,而你這位年輕朋友居然有這么大的定力,不怕寂寞,一個人,到這冷清清的千年老廟來研究古碑龜趺,一看就不是凡品?!?/p>
青年人笑了一下。這時候,一陣鞭炮的聲音,在附近響起。
“聽先生口音,是廣東?”
青年人的笑容轉(zhuǎn)成了窘態(tài)。他聽了太多次的挖苦他們口音的諺語——“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廣講官話”。何況他到北京來,一比之下,官話更是不行。
“是廣東南海。”
“法師呢?”
“先生聽不出我口音?”
“我第一次來北方,分不出口音,只覺得法師官話講得很好?!?/p>
“說了先生不信,我也是廣東人?!?/p>
“也是廣東?”
“是廣東,廣東東莞。”
“那我們太近了。法師的官話講得沒有我們家鄉(xiāng)味。為什么講得這么好?我們講廣東話可好?”
“慚愧,我不大會說廣東話,我生在北京,并且一直住在北京。”
“尊大人一直住在北京?”
“我們這一支,一直住在北京,已經(jīng)兩百五十多年了?!?/p>
“這么久了?”
和尚點了點頭。
“兩百五十多年前,廣東人就老遠到北京來,那一定是在北京做官的。”
“那倒不是,先祖是陪做官的來的,做官的被皇帝殺了,先祖偷了做官的尸首,埋在北京,一直在墓旁陪著到死,從此我們這一支就住在北京,沒再回廣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