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例外嗎?”
“例外?在近代中國歷史上可太少了。有的人也打破守舊的勢力,做點大事,但他必須安撫好另外一個勢力,就是小人的勢力。像明朝的張居正,他不安撫小人的勢力,他就不要想有作為;但安撫了小人勢力,他自己又算什么呢?就算這些是不得已,但最后,張居正做的大事,落得些什么呢?他一死,訂的法制給推翻了、家給抄了、大兒子受刑不過自殺了,家里大門被封,人出不來,十幾口給餓死了、剩下的充軍了,整個的下場是悲劇?!?/p>
“聽法師談話,想不到法師對中國歷史這么有研究,也想不到研究的結(jié)果,是這么悲觀?!?/p>
“先生過獎了。悲觀倒是真的。因為悲觀,才做了和尚;做了和尚以后,才知道了多悲觀。哈哈?!?/p>
談到這里,一個小和尚走了過來,只有十五六歲,長得眉清目秀,在眉清目秀外,卻又有著一股英氣,他向和尚合十為禮:
“師父,萬壽寺的法海和尚來說,他們寺里要為宮里李總管的母親做佛事,想請師父走一趟,替他們捧捧場,不知道師父肯不肯賞光?我告訴他我們師父初五沒空,我們自己也有佛事要做,走不開?!?/p>
“你答得很好?!?/p>
“可是他說他要見你。”
“你說我這邊有客人,走不開?!?/p>
青年人趕忙向和尚搖手:“法師,我沒有事,我只是隨便走走,你請便、你請便。”他把右手側(cè)向前,掌心向上,做了請便的姿勢。
“不要緊,”和尚舉起右掌,向著青年人,“我不太想見他。”轉(zhuǎn)過頭,“普凈,你答得很好,就照你那樣說下去,把他送走?!?/p>
“可是,他說要見師父?!?/p>
“普凈,你自然有辦法。你去吧?!?/p>
小和尚面露了慧黠的笑,向青年人也打個招呼,轉(zhuǎn)身走了。和尚望著他的背影,欣賞地笑著。
“我這個小徒弟,父親母親全在河南旱災里餓死了。他八歲就被哥哥帶著,千辛萬苦逃荒到京師。走到這個廟門口,他哥哥說你在這里等我,我去一下就來。你餓了,先吃包袱里的窩頭,他說只有一個窩頭了,我等你回來一起吃。他就坐在門口等,等了快天黑,哥哥還不回,他急了,在外面偷偷抹眼淚。被我看到了,問他,他只知道是逃荒來京師的,不知道京師有沒有親戚。打開包袱一查,里面卷了一封信,是他哥哥寫的,寫給廟上和尚,說實在沒能力照顧這個小弟弟了,請求廟上收容這個小孩,算做許愿許進來的小和尚。當時我被逼得沒辦法,只好讓他住在廟上。他倒也有宿慧,聽話,不打擾人,自動搬桌子掃地,好像并不白吃這碗飯,只是晚上常常偷偷流淚,有時在廟門口張望,等他哥哥回來接他,但他哥哥再也沒回來。就這樣八年下來,他在廟上自修,書念得很不錯,人也聰明伶俐?!?/p>
“我剛看他,就是一副聰明相?!?/p>
“剛才是萬壽寺的和尚來,萬壽寺先生知道吧?就是西直門外那座大廟?!?/p>
“我沒去過,聽說過。”
“那廟可比我們這座小廟神氣多了,光后面千佛閣,就有佛像好幾千,其他可想而知。剛才說的宮中李總管的母親做佛事,李總管先生聽說過吧?”
“莫非就是李蓮英?”
“就是他。他現(xiàn)在是中國第一紅人,皇太后信任他,一切言聽計從。他為他母親做佛事,由萬壽寺來辦,萬壽寺想約北京各廟的和尚來捧場。我們不能參加這種諂媚權(quán)貴的事,所以才有剛才的一場?!?/p>
“法師的作風很不簡單?!?/p>
“出家人,按說看破紅塵才對,可是北京的許多出家人,也許離京師官場太近了,竟染上了勢利眼的毛病,見了大官一副臉,見了小百姓另一副臉。不過出家人勢利眼,也由來很久了?!?/p>
“這大概是佛教在中國流傳,一直得到大官幫忙的緣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