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一樣,像我頭上這根辮子,兩百四十多年前,滿洲人入關,下薙發(fā)令,全國要十天內(nèi)實行,不然就殺,所有漢人——除了你們和尚和女人外,都改發(fā)型,和滿人一樣了,當時也有人拒絕而被殺的,但兩百四十年下來,一切都習慣了,不但習慣了——”康有為停了一下,兩眼??粗『蜕?,慢慢地補一句,“也會搖尾巴了!”
小和尚笑起來,又低下了頭。和尚也笑著。康有為繼續(xù)說:
“以兩百四十年前的漢人見解,當時反對滿洲人不能說不對,但是兩百四十年以后,若還在用當時的理由,就不妥當了。兩百四十年前,外國人沒有打到中國人的大門,漢人沒見過真正的外國人,自然將滿洲人當做外國人,現(xiàn)在知道真正的外國人是什么了,滿洲人其實也是中國人。”
“滿洲人是皇族,不是和漢人不平等嗎?滿洲人政權不是腐敗嗎?”和尚問。
“不平等歸不平等、腐敗歸腐敗,那是中國人內(nèi)部的矛盾問題。內(nèi)部矛盾問題要在內(nèi)部解決,但不論怎么著,我認為也不發(fā)生滿漢的種族理由,在我眼中,滿洲人是中國人,滿洲人做皇帝是中國皇帝。就如同在馮道眼中,契丹人又何嘗不是中國人?契丹人做皇帝又何嘗不是中國皇帝?只要對老百姓有好處,誰管皇帝是胡人漢人?”
“所以你要向滿洲皇帝胡人皇帝上萬言書?”
“是。我上萬言書,就表示我對這個政權所作所為不滿意,但其中并沒有滿漢種族問題,兩百四十年了,我并不認為還有這種老掉牙的問題。”
“你這樣想,你有沒有想到,滿洲人自己并不這樣想?”和尚突然用了這種反問。
“這……這……倒很難說。不過從外表上、形式上,滿洲人在一進關就宣布滿漢通婚了,做官和行政權漢人也有份。至于骨子里的防范、排擠與特權,倒也很難避免。但我相信像皇上這種高層的滿人,會識大體、會認清既然‘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又何必分滿漢?要分也早該是歷史了,如今兩百四十多年了,不論是漢人、不論是滿人,再在這個題目上鬧來鬧去,可真無理取鬧了?!?/p>
“這么說來,康先生是擁護清朝政府了?”
“誰對中國做好事,就擁護誰。清朝政府如果對中國做好事,為什么不擁護?現(xiàn)在這個政府已經(jīng)兩百四十多年了,這是一個很厚的基礎。一個政府的基礎有這么厚,不容易,要在這個厚基礎上救中國,才更駕輕就熟。我只希望自己的救國辦法能夠上達皇帝,只可惜沒人能轉(zhuǎn)達?!?/p>
“有沒有這種人,照佛法說來,是一種因緣。因是‘先無其事而從彼生’,緣是‘素有其分而從彼起’,只要有構成因緣的條件,我想,康先生不但可以碰到這樣代遞萬言書的人,和他有緣;并且說不定還和當今皇上有緣,而可以像王安石那樣地得君行道?!?/p>
“未來的事,實在無法逆料,但聽了法師的指點,倒給了人不少希望。無論如何,因緣在法師和我之間,倒的確發(fā)生了,并且法師和小法師之間,甚至小法師和我之間,都是因緣?!?/p>
康有為說著,望著小和尚。小和尚笑著。和尚也望著小和尚笑著,然后指著蛋,小和尚點點頭,又吃起來了。和尚又請康有為吃蛋??涤袨橛悬c疑惑:
“謝謝,怎么法師自己不吃?”
“康先生曉得,出家人吃全齋,在嚴格的意義下,蛋也不該吃,我做到了。我自己不吃,可是我卻贊成別人吃,所以我讓普凈他們吃。”
“這跟吃素不違背嗎?”
“致齋在心,吃素是一種精神,精神影響了行為,一般人不了解,全弄錯了。魚和肉叫腥,臭菜——蔥、蒜、韭菜等等——叫葷,大家以為葷是魚和肉,所以吃齋只是不吃魚和肉,而大吃臭菜,這是精神上先沒了解吃素的真義;至于有的廟里大做素雞素鴨,那簡直是精神上完全在吃葷,一點也沒吃素的本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