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師父這樣說,我想我也最好不吃蛋?!逼諆粽f。
“你要吃,你年輕,你需要營養(yǎng)?!?/p>
“可是我和師父一樣是出家人?!?/p>
“你還不能算。十四歲到十九歲只是應(yīng)法沙彌,你還不能算是正式和尚?!焙蜕幸蚤_玩笑的語氣說。
“那我什么時候算?”
“你不一定要算?!?/p>
“為什么?”
“因為你不一定要在廟里長住?!?/p>
普凈緊張起來,咬住下唇,握緊了左手,把拇指壓在食指下面。那是他的一個習(xí)慣,一緊張,就要這樣。他兩眼直望著和尚,輕輕問:
“師父的意思是說,有一天可能不要我了?”
“不是,當(dāng)然不是?!焙蜕袦睾偷卣f,放下筷子,伸手握住普凈的左手,“師父只是覺得,做和尚的目的在救世,救世的方法很多,住在廟里,并不一定是好方法,至少不是唯一的方法?!?/p>
“師父自己呢?”
“我的情形有點不同?!?/p>
“怎么不同?”
“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只能說,我是三十歲以后才出家的。三十歲以前,我雖對佛典小有研究,可是并不是和尚。你不知道我三十歲以前的歷史,有一天你會知道?!焙蜕姓f到這里,有一點凄然,不想再說了。
這時康有為插話進(jìn)來:
“我以為法師從小就做了和尚,照法師年紀(jì)看來,原來不過才幾年的事?!?/p>
“也不是幾年了,你看我?guī)讱q?我四十一了。我已經(jīng)做了十一年和尚了?!?/p>
“十一年?我不曉得師父做和尚才只不過做了十一年。”普凈說。
“只是十一年?!焙蜕械卣f。
“一直在這廟里?”康有為問。
“一直在這廟里。這廟跟我祖先一直有淵源,當(dāng)年先祖半夜里偷把袁督師的尸體裝進(jìn)棺材,從刑場偷運出來,就先運到這廟上;半夜偷偷為袁督師做了佛事,運到了廣東義園,秘密埋葬。當(dāng)時先祖跟廟里的當(dāng)家和尚有交情,當(dāng)家和尚也仰慕袁督師的為人,所以很愿意為袁督師做佛事。此后我家世世代代,有任何佛事都在這廟上做。十一年前我出家,自然也就在這廟上。因為這廟在北京不算吃得開的廟,所以和尚不多,流動性也大,我竟能在十一年里熬上了當(dāng)家和尚。”
“蓋這個廟的原因,本來就是追念為東北邊疆死難的中國人的,袁督師也是為同一個理由而死,在這廟上做佛事,倒也真正名副其實?!?/p>
“康先生注意到的這點,我還沒注意到,康先生提醒了我,這也許是當(dāng)年當(dāng)家和尚愿做佛事的另一個理由?!?/p>
“當(dāng)時廟上為袁督師立了牌位嗎?”
“當(dāng)時哪里敢,當(dāng)時袁督師的罪名是通敵,通關(guān)外的滿洲人,以叛亂罪處死,誰敢同情他?”
“袁督師死在崇禎三年,十四年后,明朝亡了,滿洲人進(jìn)了關(guān),對這位所謂勾結(jié)他們的袁督師,采取什么態(tài)度?”
“清朝明明知道這是冤獄,這是他們反間計的成功,但不太說得出口,因為一來用這反間計太卑鄙了,二來為袁督師昭雪即等于宣傳他是抵抗?jié)M洲的英雄,對入關(guān)的滿洲人,當(dāng)然不妥,所以(對)袁督師的殉國真相,一直諱莫如深。袁督師生前有兩句詩:‘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κ歉吡耍墒腔实垡稽c也不明,反而把他當(dāng)賣國賊給殺了;心是苦了,可是后人又知道多少呢?兩百五十年了,一位為國冤死的英雄還不能被公開昭雪,公道何在?。俊?/p>
“袁督師的不幸是,他生前死后正好碰上明清兩個朝代,明朝說他是清朝的,清朝說他是明朝的,結(jié)果明朝又亡了,沒法替他公開昭雪;隨后又兩百多年清朝的天下,未便公開昭雪,才出現(xiàn)這么大的一幅謔畫。人生際遇真不可知啊,個人在群體斗爭的夾縫中,為群體犧牲了還不說,竟還犧牲得不明不白,死后蓋棺都不能公開論定。為什么群體對個人這樣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