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的歲月流逝，我現(xiàn)在也活過了小津離世時的年齡。

小津討厭說真心話，可能認為那反而是虛偽。我常常提及他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可能會令他感到厭煩吧。但這么多年以來，這句話就像是幻聽一般，時不時地回響在我的耳邊，詰問著我自己。

當在病床邊聽到小津說“電影是劇情，不是事件”時，我感到非常吃驚，迷惑不解。在死神即將降臨之際，小津還在調(diào)侃似的享受著正話反說的樂趣，對此我欣羨不已。

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小津的電影盡可能地排除了戲劇性的情節(jié)，就像是淡淡地敘述一個事件、一個偶發(fā)性的事件。

在演員表演方面，小津也嚴格禁止演員們戲劇性的表演，演員們有意識地進行日常性的對話，他們的行為舉止也都不超出日常生活的范圍，不允許有過度的演技。

“電影是劇情，不是事件”，小津的這句話似乎自我否定了其電影的風(fēng)格，出乎我們的意料。當面臨死亡之際，小津反復(fù)地講這句話的真正意圖究竟是什么呢？

也許小津認為，他所描述的淡淡的日常事件才是真正戲劇性的，我們在許多電影里看到的故事其實都是人為虛構(gòu)出來的事件而已。

然而即便做這樣的解釋，我仍有某種不自然的感覺，因為小津最后這句話的反差過于明顯。 “電影是劇情”和“不是事件”這兩句截然肯定和否定的說法與平常小津式的溫和、曖昧且充滿調(diào)侃趣味的言論差距太大了。

小津?qū)ζ潆娪叭狈騽⌒缘呐u不加以反駁，而是幽默地一聽了之，這是一種小津式的諧謔嗎？抑或小津在死亡即將到來之際唯一一次說出了真心話呢？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由于小津?qū)ξ艺f的最后一句話明確地使用了肯定與否定的語式，我以為這句話背后一定蘊含著某種意味。現(xiàn)如今這句話仍不時地在我耳邊響起，如同幻聽一般，使我陷入迷茫之中。我如此這般地談及小津，反復(fù)使用“小津式的”說法，已經(jīng)達到濫用的地步。當然，我用“小津式的”的說法來論述小津，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靶〗蚴降摹被蛟S只是無謂的言語重復(fù)。

盡管如此，我之所以一定要使用“小津式的”這種說法，是因為聽到這個說法的人會從中感受到一種深不可測的意蘊和隱喻，并聯(lián)想到其他不同的含義。結(jié)果當我也頗為糾結(jié)小津話語的具體含義時，便不知不覺間使用起“小津式的”說法。

毫無疑問，小津的電影也是一個意義極其不確定的懸浮的世界，對此，我們只能用“小津式的”說法來表述。

但是，用這種同義反復(fù)的、甚至有些空洞的說法來論述小津的電影，決不會給讀者帶來不快。實際上，當我們以親切的口吻使用“小津式的”或“小津作品式的”的說法時，我們不僅能夠欣賞到小津的影像所展現(xiàn)出的無限曖昧性，而且還能夠與其互動，這正是我們觀看小津電影時最大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