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餐,我玩雙陸棋,我與人聊天,我與朋友玩耍;經過三四個小時的娛樂后,我再回來看這些思考,它們顯得那樣冰冷、牽強、可笑,我發(fā)現自己已無心再繼續(xù)進行這類思辨了?!逼渌麊⒚烧苋艘膊捎昧祟愃频寞煼?。伏爾泰在普魯士宮廷遭受挫敗后,在給自己的外甥女、也是自己的情人德尼夫人的信中寫道:“工作和想你,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愛情和工作,這是讓很難受的世界變得不那么難受的積極方案,當然,使啟蒙哲人擺脫哲學憂郁癥的常常不是愛情,而是憤怒的宣泄。萊辛在梅森上中學時就大量閱讀了西塞羅、維吉爾、賀拉斯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在神學院上學時把提奧弗拉斯圖、普勞圖斯和泰倫提烏斯的作品當作閑書來看。他為捍衛(wèi)古人戰(zhàn)斗了一生。對于他來說,只有討論古典學問能夠取代討論政治。沒有什么比把賀拉斯的作品翻譯壞了更能讓他大動肝火。他說:“只要說到古代作家,我可就是一個真正的游俠了?!薄@個聲明顯示了啟蒙運動認可的戰(zhàn)斗方式。因為萊辛與之戰(zhàn)斗的問題無大妨害,只是事關如何正確閱讀希臘文本,所以他的表述有點虛張聲勢。但是,這再次提醒我們: 啟蒙哲人的古典主義是私密的,充滿激情而且咄咄逼人。對于啟蒙哲人來說,走向獨立之路,需要途經古人。
因為,這正是啟蒙哲人希望從他們珍愛的古典作品中獲得的東西,歸根結底也是對于獲得獨立最有助益的。他們意志堅定,并不希望恢復羅馬或斯巴達的烏托邦;他們十分活躍,不會沉迷于瑣屑的或朝三暮四的文物研究。在展開爭取現代性的戰(zhàn)斗之初,洛克曾堅持認為,“古代和歷史”是獲得真正知識的障礙,“只是用于給人提供故事和談資”,而不能教會人們“關于更好生活的藝術”,不能提供“智慧和遠見”。啟蒙哲人則更為篤定,對于古代不像洛克那么苛求。吉本警告人們不要對古人卑躬屈膝、盲目崇拜,而是應該把“自然和古代”當作“兩個偉大的知識來源”。狄德羅說得更準確一些:“在我看來,我們必須研究古代,是為了學習如何觀看自然。”實際上,狄德羅援引了一位有相同見解的古人,即賀拉斯,來反對一味拜倒的文物研究。狄德羅在給朋友奈容的信中寫道: 賀拉斯“反對崇古狂熱,他是對的”。顯然,狄德羅很喜歡這個詞: 他批評文物研究者戴著“崇古眼鏡”;他抱怨說,這種人總是用古人最好的作品與現代最差的作品作比較,認為只要是古人的東西就應該贊頌。如此一來,他們就抹殺了古人之所以值得贊頌的原則。對意大利古城赫庫蘭尼姆的出土文物發(fā)出贊嘆,對17、18 世紀的成就不屑一顧,這不僅對現代人,而且對古人都是不公正的。至于狄德羅本人,他聲稱:“我當然沒有崇古狂熱?!逼渌麊⒚烧苋?,雖然也算是古典主義者,但也沒有染上這種毛病。維蘭德的想像力始終圍繞著古典世界,他的學術也與他的想像力同步發(fā)展,但是在有教養(yǎng)的德國人中間,他是少有的敢于反對尚古潮流的知識人。他呼吁,現代人只應該模仿值得模仿的東西。甚至意大利的啟蒙哲人也有對這種盲目模仿的不滿。他們生活在古典世界的土地上,對于那些古人最知根知底。意大利的劇作家和政治經濟學家倡導現實主義和展開批判,而不主張祖先崇拜。小說家和哲學家亞歷山德羅·韋里確信自己像狄德羅一樣蔑視崇古狂熱。他對哥哥彼得羅·韋里說:“Non sono pedante ben che grecista?!保m然我鉆研古希臘,但不是書呆子。)啟蒙哲人畢竟是現代人。狄德羅在《百科全書》中已經極其簡潔地闡述了他們的宏偉目標: 他們想“改變一般的思維方式”。但是為了達到現代性的目標,他們也愿意做古代人。因此,他們屬于兩個世界,但這不會讓他們不知所措,因為盡管他們反復自辯,他們在內心深處不是謙謙君子。他們只要得到這兩個世界里最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