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句頂一萬句》 出延津記(2)

一句頂一萬句(典藏版) 作者:劉震云


又用拐棍搗著地:

“是給我做壽嗎?不定憋著啥壞呢?!?/p>

老李:

“娘,您多想了。”

但老李給他娘做壽,確實不是為了他娘。上個月,從安徽來了個鐵匠,姓段,在鎮(zhèn)上落下腳,也開了個鐵匠鋪;老段是個胖子,鐵匠鋪便叫“段胖子鐵匠鋪”。如老段性子急,老李不怕;誰知段胖子也是個慢性子,一根耙釘,也打上兩個時辰,老李就著了慌,想借給他娘做壽,擺個場面讓老段看看。借人的陣勢,讓老段明白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但眾人并不明白祝壽的底細,過去都知道老李對娘不孝順,現(xiàn)在突然孝順了,認為他明白過來理兒了,祝壽那天中午,皆隨禮去吃酒席。老楊和老馬皆與鐵匠老李是朋友,這天也來隨禮。老楊早起賣豆腐走得遠,吃酒席遲到了幾步;馬家莊離鎮(zhèn)上近,老馬準時到了。老李覺得賣豆腐的老楊和趕大車的老馬是好朋友,便把老楊的座位,空在了老馬身邊。老李以為自己考慮得很周全,沒想到老馬急了:

“別,快把他換到別的地方去?!?/p>

老李:

“你們倆在一起愛說笑話,顯得熱鬧?!?/p>

老馬問:

“今天喝酒不?”

老李:

“一個桌上三瓶,不上散酒。”

老馬:

“還是呀,不喝酒和他說個笑話行,可他一喝多,就拉著我掏心窩子,他掏完痛快了,我窩心了?!?/p>

又說:

“不是一回兩回了?!?/p>

老李這才知道,他們這朋友并不過心?;蛘哒f,老楊跟老馬過心,老馬跟老楊不過心。遂將老楊的座位,調到另一桌牲口牙子老杜身邊。楊百順前一天被爹打發(fā)過來幫老李家挑水,這話被楊百順聽到了。吃酒第二天,賣豆腐的老楊在家里埋怨老李的酒席吃得不痛快,禮白送了;不痛快不是說酒席不豐盛,而是在酒桌上,跟牲口牙子老杜說不來。老杜又是個禿子,頭上有味,肩上落了一層白皮。老楊認為自己去得晚,偶然挨著了老杜。楊百順便把昨天聽到的一席話,告訴了老楊。賣豆腐的老楊聽后,先是兜頭扇了楊百順一巴掌:

“老馬決不是這意思。好話讓你說成了壞話!”

在楊百順的哭聲中,又抱著頭蹲在豆腐房門口,半天沒有說話。之后半個月沒理老馬。在家里,再不提“老馬”二字。但半個月后,又與老馬恢復了來往,還與老馬說笑話,遇事還找老馬商量。

賣東西講究個吆喝。但老楊賣豆腐時,卻不喜吆喝。吆喝分粗吆喝和細吆喝。粗吆喝就是就豆腐說豆腐,“賣豆腐嘍——”“楊家莊的豆腐來了——”細吆喝就是連說帶唱,把自己的豆腐說得天花亂墜:“你說這豆腐,它是不是豆腐?它是豆腐,可不能當豆腐……”哪當啥呢?直把豆腐說成白玉和瑪瑙。老楊嘴笨,溜不成曲兒,又不甘心粗吆喝;也粗吆喝過,但成了生氣:“剛出鍋的豆腐,沒這個那個啊——”;可老楊會打鼓,鼓槌敲著鼓面,磕著鼓邊,能敲打出諸多花樣;于是另辟蹊徑,賣豆腐時,干脆不吆喝了,轉成打鼓。打鼓賣豆腐,一下倒顯得新鮮。村中一聞鼓聲,便知道楊家莊賣豆腐的老楊來了。除了在村里賣豆腐,鎮(zhèn)上逢集,也到鎮(zhèn)上擺攤。既賣豆腐,又賣涼粉。用刮篾將涼粉刮成絲,擺到碗里,擱上蔥絲、荊芥和芝麻醬;賣一碗,刮一碗。老楊攤子左邊,是賣驢肉火燒的孔家莊的老孔;老楊攤子右邊,是賣胡辣湯也捎帶賣煙絲的竇家莊的老竇。老楊賣豆腐和涼粉在村里打鼓,在集上也打鼓。老楊的攤子上,從早到晚,鼓聲不斷。一開始大家覺得新鮮,一個月后,左右的老孔和老竇終于聽煩了。老孔:

“一會兒‘咚咚咚’,一會兒‘咔咔咔’,老楊,我腦漿都讓你敲成涼粉了,做一個小買賣,又不是掛帥出征,用得著這么大動靜嗎?”

老竇性急,不愛說話,黑著臉上去,一腳將老楊的鼓踹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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