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國動身的時候,有許多朋友對我道:“密斯忒胡,你和中國別了七個足年了,這七年之中,中國已經(jīng)革了三次的命,朝代也換了幾個了。真?zhèn)€是一日千里的進(jìn)步。你回去時,恐怕要不認(rèn)得那七年前的老大帝國了?!蔽倚χ鴮λ麄冋f道:“列位不用替我擔(dān)憂。我們中國正恐怕進(jìn)步太快,我們留學(xué)生回去要不認(rèn)得他了,所以他走上幾步,又退回幾步。他正在那里回頭等我們回去認(rèn)舊相識呢?!?/p>
這話并不是戲言,乃是真話。我每每勸人回國時莫存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所以我自己回國時,并不曾懷什么大希望。果然船到了橫濱,便聽得張勛復(fù)辟的消息。如今在中國已住了四個月了,所見所聞,果然不出我所料。七年沒見面的中國還是七年前的老相識!到上海的時候,有一天,有一位朋友拉我到大舞臺去看戲。我走進(jìn)去坐了兩點(diǎn)鐘,出來的時候,對我的朋友說道:“這個大舞臺真正是中國的一個絕妙的縮本模型。你看這大舞臺三個字豈不很新?外面的房屋豈不是洋房?里面的座位和戲臺上的布景裝潢又豈不是西洋新式?但是做戲的人都不過是趙如泉,沈韻秋,萬盞燈,何家聲,何金壽這些人。沒有一個不是二十年前的舊古董!我十三歲到上海的時候,他們已成了老腳色了。如今又隔了十三年了,卻還是他們在臺上撐場面。這十三年造出來的新角色都到哪里去了呢?你再看那臺上做的《舉鼎觀畫》。那祖先堂上的布景,豈不很完備?只是那小薛蛟拿了那老頭兒的書信,就此跨馬加鞭,卻忘記了臺上布的景是一座祖先堂!又看那出《四進(jìn)士》。臺上布景,明明有了門了,那宋士杰卻還要做手勢去關(guān)那沒有的門!上公堂時,還要跨那沒有的門檻!你看這二十年前的舊古董,在二十世紀(jì)的大舞臺上做戲;裝上了二十世紀(jì)的新布景,卻偏要做那二十年前的舊手腳!這不是一副絕妙的中國現(xiàn)勢圖嗎?”
我在上海住了十二天,在內(nèi)地住了一個月,在北京住了兩個月,在路上走了二十天,看了兩件大進(jìn)步的事:第一件是“三炮臺”的紙煙,居然行到我們徽州去了;第二件是“撲克”牌居然比麻雀牌還要時髦了?!叭谂_”紙煙還不算稀奇,只有那“撲克”牌何以會這樣風(fēng)行呢?有許多老先生向來學(xué)ABCD是很不行的,如今打起“撲克”來,也會說“恩德”“累死”“接客倭彭”了!這些怪不好記的名詞,何以會這樣容易上口呢?他們學(xué)這些名詞這樣容易,何以學(xué)正經(jīng)的ABCD又那樣蠢呢?我想這里面很有可以研究的道理。新思想行不到徽州,恐怕是因為新思想沒有“三炮臺”那樣中吃罷?ABCD不容易教,恐怕是因為教的人不得其法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