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老上訪戶鄭老四在縣里出了名,沒人能勸得回鄭老四,能勸回鄭老四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縣里鎮(zhèn)里發(fā)放給鄭老四的“困難救助金”、“誤工費”,或“下崗職工生活補助”。
鄭老四接過錢,總如辭重負地想,好了、好了,離目標又近一步了。
然而,隨著戰(zhàn)線的拉長,鄭老四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上訪成本越來越高,不但達不到理想效果,窟窿反倒越來越大。這讓鄭老四陷入一種困惑、茫然、焦灼和急迫中,思維和理智仿佛已經陷入一個旋渦,完全失去了控制,讓他根本無法脫身。每天清晨一醒來,鄭老四腦子深處便自然而然地聽到一個聲音,那聲音像鞭子似的抽打著他去“戰(zhàn)斗”。無論是睜眼閉眼,鄭老四覺得自己都在上訪路上,不停地跑,停不下來。
龍燈隊的老哥子們常常來過問鄭老四的戰(zhàn)果,鄭老四總是立即露出笑臉,說,就快了,就快了。
什么就快了?就快了又是什么個結果?鄭老四自己也不知道。老哥子們聽他這樣一說,替他舒了口氣,話里有話地說:老四,差不多就行了。
這話明里是關心體貼,暗里卻隱隱帶著刺,鄭老四知道,太和人眼睛雪亮著,那張紙他們沒捅破,都替他保全著。
一想到這層,鄭老四屁股就開始坐不住,就想立即背上背包又去上訪——他不能讓太和人看低他,他堅信,金寶不進派出所就絕對不會傻,可他一個人堅信不算,他得讓全太和鎮(zhèn)街道的人都堅信,是派出所不對!雞飛了不怕,蛋打了不怕,怕的是雞飛蛋打了,還讓太和鎮(zhèn)人看笑話,說他活該。他鄭老四在太和鎮(zhèn)好歹也算個人物,這條道不走到通天亮,他絕對不能回頭。
鄭老四不管不顧地上訪,金寶媽開始不樂意了,自己男人忙了整整一年半,人都瘦成竹竿了,居然全是在給趙德賺錢——家里拿到手的錢倒是有八萬,可一轉手給趙德的就是六萬多,而自己家欠趙德的五萬塊欠條還在趙德手里,一分沒還。
金寶媽思來想去,覺得這樣下去不行,鄭老四生日那天,她破天荒去做了個頭發(fā),還讓許三妹給畫了眉毛抹了口紅,回家炒了一桌好菜。鄭老四去年的生日是在成都火車站過的,今年得補上。晚飯時,金寶媽坐下來,溫柔百倍地勸鄭老四:算了吧。
鄭老四不回答,耷拉著眼皮,遞了張紙巾給金寶媽:吃了人血似的,擦掉!
金寶媽愣住了,接過紙巾,緩緩站起身轉進廚房。廚房在街道背面,望出去,是寬闊的平壩田,成片的油菜花正盛開著,空氣中四處飄散著粉粉的花香,只有自家那塊油菜地,光禿禿地嵌在中間,像一塊難看的疤。金寶媽倚著墻,輕聲抽泣起來。金寶跟進廚房,眼神凄涼地看著自己的母親,清瘦的臉上不知不覺也掛了兩行淚。金寶媽一把擦去自己的眼淚,笑著說唉喲這該死的蠓子,往眼睛里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