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之學,在《韓非子·顯學篇》說是“儒分為八”,有所謂顏氏之儒。顏回是孔子極得意門生,曾承孔子許多贊美,當然有特別造就。但孟子和荀子是儒家,記載顏子的話很少,并且很淺??;《莊子》載孔子和顏回的談論卻很多。可見顏氏的學問,儒家沒曾傳,反傳于道家了?!肚f子》有極贊孔子處,也有極誹謗孔子處;對于顏回,只有贊無議,可見莊子對于顏回是極佩服的。莊子所以連孔子也要加抨擊,也因戰(zhàn)國時學者托于孔子的很多,不如把孔子也駁斥,免得他們借孔子做護符。照這樣看來,道家傳于孔子為儒家;孔子傳顏回,再傳至莊子,又入道家了。至韓退之以莊子為子夏門人,因此說莊子也是儒家;這是“率爾之論,未嘗訂入實錄”。他因為莊子曾稱田子方,遂謂子方是莊子的先生;那么,《讓王篇》也曾舉曾原、則陽、無鬼、庚桑諸子,也都列名在篇目,都可算作莊子的先生嗎?
孟子,《史記》說他是“受業(yè)子思之門”;宋人說子思是出于曾子之門,這是臆測之詞,古無此說?!吨杏埂分须m曾引曾子的話,也不能斷定子思是出于曾子的。至謂《大學》是曾子所作,也是宋人杜撰,不可信的。子思在《中庸》所主張,確含神道設教的意味,頗近宗教;《孟子》卻一些也沒有?!盾髯印し鞘悠?,對于子思、孟子均有誹議,說他們是信仰五行的。孟子信五行之說,今已無證據(jù)可考,或者外篇已失,內(nèi)篇原是沒有這種論調(diào)的。子思在《禮記》中確已講過五行的話。
荀子的學問,究源出何人,古無定論。他嘗稱仲尼、子弓;子弓是誰,我們無從考出。有人說,子弓就是子張;子張在孔子門人中不算卓異的人才,如何會是他呢?今人考出子弓就是仲弓,這也有理。仲弓的學問,也為孔子所贊許,造就當有可觀。鄭康成《六藝論》,說仲弓是編輯《論語》的。而《荀子》一書,體裁也是仿效《論語》的,《論語》以《學而》始,以《堯曰》終;荀子也以《勸學》始,以《堯問》終。其中豈非有蛛絲馬跡可尋嗎?荀子和孟子雖是都稱儒家,而兩人學問的來源大不同。荀子是精于制度典章之學,所以“隆禮儀而殺《詩》《書》”,他書中的《王制》《禮論》《樂論》等篇,可推獨步。孟子通古今,長于《詩》《書》,而于《禮》甚疏;他講王政,講來講去,只有“五畝之宅,樹之以桑;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百畝之田,勿奪其時”等話,簡陋不堪,哪能及荀子的博大!但孟子講《詩》《書》,的確好極,他的小學也很精,他所說:“庠者,養(yǎng)也;洚水者,洪水也;畜君者,好君也”等,真可冠絕當代!由他們兩人根本學問的不同,所以產(chǎn)生“性善”“性惡”兩大反對的主張;在荀子主禮儀,禮儀多由人為的,因此說人性本惡,經(jīng)了人為,乃走上善的路。在孟子是主《詩》《書》;《詩》是陶淑性情的,《書》是養(yǎng)成才氣的,感情和才氣都自天然,所以認定人性本善的。兩家的高下,原難以判定。韓退之以大醇小疵定之,可謂鄙陋之見。實在漢代治儒家之學,沒有能及荀、孟兩家了。
告子,莊子說他是兼學儒、墨,孟子和他有辯駁,墨子也排斥他的“仁內(nèi)義外”的主張。墨、孟去近百年,告子如何能并見?或者當時學問是世代相傳的。告子的“生之為性,無善無不善”的主張,看起來比荀、孟都高一著。荀、孟是以所學定其主張,告子是超乎所學而出主張的。告子口才不及孟子,因此被孟子立刻駁倒。其實,孟子把“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一語難告子,告子也何妨說“生之為性,犬之生猶牛之生,牛之生猶人之生”呢?考“性”亦可訓作“生”,古人所謂“毀不滅性”的“性”字,就是“生”的意義。并且我們也常說“性命”一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