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并不一定在年齡上,空氣可以叫你老。走進北大大紅樓,一些穿著長衫,無所事事的工友在兩旁垂手一站,馬上使你想到京師大學堂時“請大人立正”的威風,于是自己不覺將頭微微一點,很夠譜,可是立刻老了二十歲。有人說北大的工友多到每兩位同學可以攤一名,這也許說得過分點,但一與三之比是有的。據(jù)說教育部派來視察的督學,曾建議裁工友,但成效似乎不多,我記得我住的乙巳樓樓下,那位老路(倒的的確確是位很好的老人)好像就成天只盤著我們?nèi)说氖隆.斎晃覀円膊⒉粫卸嗌偈碌摹?/p>
初次到注冊課,一屋子十多個人都是辦注冊的,偏偏管我那事的一位不在,于是只好站在柜臺外靜觀辦公桌上的職員先生們慢慢喝完了豆?jié){,吃完了燒餅果子,閑談。好半天,那位先生來了,我說明是領入學證的,這一下壞了,入學證不知長了腿溜到哪里去休息了,翻箱倒卡的再也找不著,沒法,只好再預備一個。這是很講究的紅色硬卡紙做的,小而俊。于是另外一位書記先生為著他那鐵畫銀鉤的書法得到了用武之地,一筆不茍地恭楷重新寫起。半晌,寫完,晾干,交給那位先生,這時就缺一個教務長的章子了,也是活該有事,咔嚓蓋下去,偏偏蓋倒了,我因為等得已久,建議“倒著就倒著吧,還不一樣用?”那位先生卻是守正不阿,堅持非重新再寫一個不可。書記當然不會反對(他正閑得嫌沒事做)。我的腿肚子雖有點不贊成,但也沒法拒絕他的好意。又過了半點鐘,寫妥。注冊先生舉起了教務長章子,我有點膽顫??偹氵€好,這回蓋得端端正正。于是我歡天喜地地捧了這第三張入學證出了注冊課。真是“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
站在那里等的時候,不知怎樣想起一幅春聯(lián):“天增歲月人增壽”。老了。
我更想起另一所學校里一位工友管著上上下下兩座樓房,七八十學生的雜務。也想起另一處注冊課,一個人將北大這一屋子的活全做了,而且做得沒漏洞。
如果北大“老”,僅只老在這種地方,則可以休矣!幸得還并不如此。
當你下課回宿舍,迎面走來那頭發(fā)花白的老門房,一言不發(fā)地從一堆信里撿出一封來給你,沒錯,準是你的。也許你詫異你搬進來才不幾天,這幾百人中他怎會認識你?不相干,豈在乎你這一個!他腦中一本四十年雪亮的賬,當初譚平山住的是哪間房,顧頡剛和毛子水是同屋……他可以如數(shù)家珍地告訴你。
摩娑著刻了“譯學館”三個大字的石碑,我們緬懷當年住在這里面的人,每月領四兩學銀的日子。在三院大禮堂前散步,我們追念著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時,多少青年人被拘禁在這里面。徘徊于三一八殉難同學紀念碑前,我們想起這國家的大難就有待于青年的獻身。這一串古老的歷史的累積,處處給后來者以無形的陶冶。我們埋頭,從圖書館、實驗室中去建立我們國家的新文化;我們苦斗,在學生運動中寫上了“一二?九”、“一二?一六”的史詩。北大的歷史愈古老,北大的精神更發(fā)揚!文化教育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有成就的,北大地質(zhì)館里幾十年收集編制的標本圖表,物理化學實驗室里精美的儀器,圖書館中一年比一年多的圖書,沒有一處不使我們感到“北大老”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