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北大歷史有興趣的人,大概都會欣賞連夢青《鄰女語》中的“許景澄之死”。許氏多次充任出使大臣,主持外交談判,后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庚子事變時,正以吏部右侍郎暫管京師大學堂事務。因六月二十七日上奏吁請保護使館并嚴懲禍首毓賢等,許與袁昶同時被西太后處死。此事史書多有記載?!多徟Z》之特異處,在臨刑前許氏拿出大學堂四十萬銀子存折,吩咐不可便宜了外人。因銀子存在華俄道勝銀行,一旦存折去向不明,洋人很可能翻臉不認賬。其時大學堂剛剛創(chuàng)辦,每年經(jīng)費才二十萬,不難想象這張存折的份量。要不是許大臣高瞻遠矚,日后京師大學堂能否順利恢復,將是個大問題。每念及此,我輩焉能無動于衷?
作為京師大學堂的教員,林紓也曾用小說形式描寫管學大臣之慷慨就義。可惜對這張關系大學堂生死存亡的存折,《劍腥錄》中只字未提。照林紓的說法,許公臨刑前有所交代的,不是大學堂存折,而是外交文書。小說如此模擬許公聲口:
伏法誠甘,唯吾在外部中尚有交涉未了之案,一旦身首異處,恐后此洋人不承前諾。今請筆墨書某某藏案,及外人文件,可備后人檢核者,然后就刑,亦罪臣所以報國也。
于國家危急之際,置個人生死于度外,管學大臣之伏闕上書,殉了千百年來士大夫拯世濟難的理想,博得廣泛的同情與敬意。借助其時眾多附會與傳說,小說家得以馳騁想象。
大學堂確有道勝銀行的存折,并在庚子事變中失落。日后之所以沒被洋人占了便宜,不是因了許公的交代,而是由朝廷出面要求發(fā)還?!肚宕鷻n案史料叢編》所錄光緒二十八年正月三十日管學大臣張百熙為華俄銀行存款結算事致外務部咨呈,述及存折如何失而復得,并無任何傳奇色彩。許景澄臨刑前對大學堂事務有所交代,此說查無實據(jù),卻事出有因。北大綜合檔案里保存有許氏光緒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為移交大學堂房屋等上內(nèi)務府文二種,此前兩天許公上奏,此后三天許公就刑。可見,連、林二君之敘述,并非空穴來風。
比起“小說家言”來,回憶錄該可靠些吧?可照樣會有令人尷尬的局面出現(xiàn)。談論蔡元培主持北大校務時之寬容大度,常有以禮聘梁漱溟為例者。最有趣的說法是,梁氏投考北大未見錄取,轉而被聘為教授。蔡元培“慧眼識英雄”是實,至于“考生變教授”的戲劇化場面,卻純屬虛構。此軼事流傳甚廣,且被引入專業(yè)著述,雖經(jīng)梁氏一再辯解,仍無法“以正視聽”。在為紀念北大誕辰九十周年而寫的《值得感念的歲月》中,梁氏再次提及此“失實的傳聞”:
事實是我因中學畢業(yè)后投身同盟會活動,無法顧及升學事,及至在北大任教,昔日中學同窗湯用彤(在文科)、張申府(在理科)、雷國能(在法科)諸兄尚求學于北大,況且蔡先生以講師聘我,又何曾有投考不被錄取,反被聘為教授之事。
仔細分析,“傳聞”雖則“失實”,卻也頗有幾分“神似”。沒念過大學的梁漱溟因蔡元培不拘一格選拔人才,而得以在北大講課,這點并非誤傳??删褪沁@篇糾謬之作,同樣必須正誤。梁漱溟一九一七年始到北大任教,同年湯用彤畢業(yè)于清華學堂并考取官費留美(因眼疾推遲一年赴美),所謂二人同在北大分任師生的故事,當系誤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