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父母離婚后,張愛玲便有了兩個家。一個是媽媽和姑姑的家——自從媽媽搬出去,姑姑張茂淵因?yàn)椴粷M哥哥的行徑,也隨之搬了去——她們買了一部白色的汽車,用著一個白俄司機(jī),還雇了一個法國廚師,簡直就是一個小型聯(lián)合國。滿屋子都是新式的西洋家具,窗明幾亮,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奢華的瓷磚浴盆和煤氣爐子,明朗而可愛的賓客,無論在精神上物質(zhì)上都打著進(jìn)步文明的標(biāo)志。
另一個是父親的家,充斥著鴉片的云霧,霧一樣的陽光,教弟弟子靜做八股文的老先生,堆疊的小報,章回小說,還有日暮西山一般的父親及父親寂寞的氣息。屋子里仿佛永遠(yuǎn)是下午,人坐在里面會感覺一直地沉下去,直到天塌地陷。
兩個家,仿佛兩個世界。然而愛玲一樣地喜歡。
不久黃逸梵再次動身到法國去,重新成為一個遙遠(yuǎn)而神秘的夢。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親的氣息。在張愛玲的眼里,姑姑和母親是不可分的,她們一起出國,一起回來,一起租房共居,一起唱歌彈琴。姑姑就好像另一個母親,或是母親的一部分。每年圣誕節(jié),愛玲都會自制許多賀卡,然后挑出最滿意的一張交給姑姑,請她代為寄給國外的母親。
那時候她的生活還是很有規(guī)律的——星期一早晨坐著父親的汽車由司機(jī)送去學(xué)校,星期六再由司機(jī)接回家,保姆何干在每星期三給她送去換洗衣裳和食物,逢到星期六和寒暑假回家,便可以做許多喜歡的事情:看電影,看小說,去舅舅家找表姐妹聊天,或是去姑姑家玩兒。
她還照著報紙副刊的格式,自己裁紙,寫稿,自己畫插圖,弄得像模像樣,這許多“一個人的游戲”,使得她并不寂寞。張廷重也很看重女兒的文采,常常把女兒的大作展示給親友看,不無得意地玩笑說:“這是我女兒辦的報紙副刊。”
母親不在身邊,她和父親的關(guān)系有一點(diǎn)像是相依為命,父女倆常常一同出去看戲、買點(diǎn)心,回到家便談?wù)撃切蚧蛘咝≌f。父親有個很大的書房,對于愛玲來說就像阿里巴巴的寶藏,她時不時地會溜進(jìn)去淘寶?!都t樓夢》、《海上花列傳》、《醒世姻緣》、《水滸傳》、《三國演義》、《老殘游記》、《儒林外史》、《官場現(xiàn)形記》,還有張恨水的長篇小說等,都是她從父親的書房里一本本拖出來讀的。每每同父親討論那些小說的優(yōu)劣,張廷重總是很細(xì)心地聽著,并幫她分析辟理,也是一種別致的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