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xiàn)在,人人愛憐的安琪兒變成了人人詆毀的壞孩子。他做錯了什么?
那天,為著子靜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練習(xí)簽名,孫用蕃笑著倚向張廷重耳邊說了句什么,張廷重跳起來就重重?fù)澚藘鹤右粋€嘴巴,打得又脆又利落,十分熟絡(luò)。子靜一僵,原本蒼白的臉色更為蒼白,接著泛起一絲紅暈,然而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低著頭繼續(xù)扒飯。坐在一旁的張愛玲卻猛然震動,只覺那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似的,心里針扎一般,拿飯碗擋著臉,忍不住流了淚。孫用蕃不以為然地訕笑:“又不是說你,哭什么?”
愛玲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后母——她穿著黑色舊旗袍的樣子顯得單薄伶俐,頭發(fā)溜光的梳向后面,在扁平的后腦勺上挽個低而扁的髻,大大的長方眼滿是笑意。愛玲再也忍不住了,丟下碗沖到隔壁的浴室里,對著鏡子哭了許久。她哭父親的涼薄,哭后母的苛刻,哭弟弟的孱弱與麻木,也哭自己的無可奈何。
鏡子里映出她的臉,扭曲變形而且濕漉漉的,像一幅畢加索的畫。她想起小時候同弟弟一起玩,總是她出題目要他參與,可是他常常不聽話,兩姐弟便會爭吵起來。因?yàn)樗羌炔荒苊植皇芰畹?。然而他?shí)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她便也讓他編個故事來聽聽,他便比比劃劃地講演:有個人被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fēng)似地跑,后頭嗚嗚趕著……沒等他說完,愛玲早已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dāng)小玩意兒。
如今,那當(dāng)年秀美可愛的小玩意兒變得多么冷漠、無羞恥啊。
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里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
浴室的玻璃窗臨著陽臺,啪的一聲,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我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jīng)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童言無忌》
多年后,張愛玲寫了篇《童言無忌》,中間有一段小標(biāo)題便是《弟弟》,那時她已經(jīng)二十四歲,是上海最紅的作家;弟弟張子靜二十三歲,因?yàn)樯眢w不好自圣約翰大學(xué)經(jīng)濟(jì)系輟學(xué),尚未正式工作,正是昏噩麻木的時候??吹浇憬阍谖恼吕飳ψ约旱馁澝篮腿⌒?,并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亦不覺得有什么“寒冷的悲哀”,正像是張愛玲在文章里所說的那樣——“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
然而事隔半個世紀(jì),1995年9月9日中秋節(jié),已經(jīng)74歲的老人張子靜得知姐姐離開人世的消息,一連幾天都恍恍惚惚,腦中一片空白,時常一個人呆呆地坐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有一天他忽然翻出《弟弟》來重看,只看了一行,眼淚已經(jīng)忍不住汩汩而下了。那一種委屈,那一種孤單,那一種永遠(yuǎn)不再的絕望,更向何人說?
也就從那天起,他決定要為姐姐寫點(diǎn)東西,后來,他寫了《我的姐姐張愛玲》。在所有的“張傳”中,我始終以為這是最好的一部。因別人都只在“淘井”,惟有他只需要“對鏡”——把記憶的鏡子磨得亮一點(diǎn),照見早已遺忘的過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