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海的公寓生活 3(1)

塵埃落滿,寂寞花開 作者:西嶺雪


終于又坐上心心念念的電車了,張愛玲充滿欣喜地看著電車上形形色色的蕓蕓眾生:

有個穿米色綠方格兔子呢袍子的年輕人,腳上穿一雙女式紅綠條紋短襪,嘴里銜著只別致的描花象牙煙斗——當然是仿象牙的“西貝”貨。煙斗里并沒有煙,然而他津津有味地吮著,吮一會兒拿下來,把煙斗一截截拆開來玩,玩一會兒再裝回去,繼續(xù)像模像樣地吮。張愛玲不由看得笑起來。那年輕人真是高興,她也真是高興。

還有電車上沒完沒了數落男人的女人,不住口地咒罵著自家男人,可是口口聲聲都離不了他,那番精彩的談話,略整理一下就是篇好文章。

即使遇到封鎖,也是一種小小的奇遇。電車停了,馬路上的人卻開始奔跑,街左面的人們奔到街的右面,右面的人們奔到左面。一個女傭企圖沖過防線,一面掙扎著一面叫:“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燒飯罷!”而電車里的人卻相當鎮(zhèn)靜,見慣不怪地討論著諸如“做人處世”這樣的大道理,或是擔心著“干洗、薰魚”這些實在的煩惱,甚至還有小小的艷遇作為插曲,在短暫的封鎖的密閉空間里演出了一場浪漫劇。

秦可卿房里有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果真如此,上海人便個個都是大學問家了。

這一切,張愛玲都一一地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寫入筆下。

她微笑地用“外國人”的眼光饒有興趣地來看待自己的故鄉(xiāng)與“鄉(xiāng)親”,覺出許多新的意味——弄堂里長竿挑著小孩子的開襠褲,娘姨坐在堂門口一邊擇菜一邊嘰嘰呱呱地拉家常;店里柜臺的玻璃缸中盛著“參須露酒”,隔壁酒坊在風中挑起“太白遺風”的旗子,有人蹣跚地走來打酒,卻是料酒;小孩子在冬天里穿上棉襖棉褲棉袍罩袍,一個個矮而肥,蹣跚地走來,小黃臉上飛起一雙神奇的吊梢眼,十分趣致可愛;黃昏的路旁歇著人力車,一個女人斜坐在車上,手里挽著網袋,袋里有柿子,車夫蹲在地下,點那盞油燈,天黑了,女人腳邊的燈亮了起來;烘山芋的爐子的式樣與黯淡的土紅色極像烘山芋;小飯鋪常常在門口煮南瓜,味道雖不見得好,那熱騰騰的瓜氣與照眼明的紅色卻予人一種“曖老溫貧”的感覺……

街景更是美麗而多彩的,仿佛“生命的櫥窗”,意味無窮: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著生小火爐,扇出滾滾的白煙,路人忙不迭地躲避,然而愛玲卻最喜歡在那個煙里走過,心頭有茫茫然飄飄然的夢幻感。

門口高地上有幾個孩子在玩。有個八九歲的女孩,微黃的長長的臉,淡眉毛,窄瘦的紫襖藍褲,低著頭坐在階沿,油垢的頭發(fā)一綹綹披到臉上來,和一個朋友研究織絨線的道理。她的絨線大概只夠做一截子小袖口,然而她非常高興的樣子,把織好的一截粉藍絨線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比試著。她朋友伸出一只手,左右端詳,也是喜滋滋的。愛玲一路地走過去,頭也沒回,心里卻稍稍有點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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