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直等了一個星期,她才再次登門——大概是以為他要抽時間看完她的小說,怎么也要至少等一個星期之后吧。當他告訴她《紫羅蘭》復(fù)活的消息,并說決定把這兩爐香在《紫羅蘭》上發(fā)表時,她十分高興,再次說:“我母親,還有我姑姑,從前都是您的讀者,一直都有看《紫羅蘭》,還有《半月》、《紫蘭花片》。當時母親剛從法國學(xué)畫回國,為您的小說流了不少眼淚呢。”
聽她再次談起母親,周瘦鵑也只有禮貌地問:“令堂……也在上海么?”
“她前些年去了新加坡,先還通信,可是從前年十二月八號太平洋戰(zhàn)爭后就再沒消息了,前不久聽見人說,好像是去了印度,也不知真假。”
張愛玲的臉上又流露出那種慣常的憂戚彷徨之色,她的生命中,永遠圍繞著這樣茫茫的威脅,無論陽光照在哪里,傘下的陰影總是一路跟著她,躲也躲不開。
然而《紫羅蘭》復(fù)刊以及周先生愿意發(fā)表自己的小說這件事,怎樣說來也是生活中的一縷陽光吧,至少也是窗外的陽光,便走不進去,也是看到了那一片太陽金。
這天回到家里,張愛玲眉飛色舞地向姑姑說起謁見周先生的過程,言語間難禁得意之色。
張茂淵也笑了:“被人夸兩句,便這么高興?”想一想又說,“周先生是名人呢,肯這樣對你,也的確難得,該好好謝謝人家的——請他來家喝頓茶可好?我也借你的光,見見我從前的偶像——真是看了他不少文章呢。”
“請他來家里?”愛玲一愣,“不知道人家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答不答應(yīng),問問不就知道了。禮多人不怪,就是不答應(yīng),也是我們一片心意,至少人家知道你心里是感激的。”
“也是。”愛玲心動起來。
她想起八歲時,媽媽第一次從國外回來,很喜歡看小報,看鴛鴦蝴蝶派的舊小說。那時《小說月報》上正登著老舍的《二馬》,雜志每月寄到了,黃逸梵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讀出來,她也靠在門框上笑。還有父親,也是喜歡章回小說的……
姑姑的話仿佛把塵封的記憶攪動了起來,攪得滿天煙霧,溫馨而陳舊的煙霧。
她的心柔柔地酸酸地牽動。
說做便做,當晚便又匆匆跑去周家,鄭重其事地邀請周老師及師母“光臨寒舍”——“想請老師參加我們舉辦的一個小小茶會。”
見她這般熱情稚氣,周先生倒笑起來,一口應(yīng)承說:“好呀,不過不是今天,等《紫羅蘭》創(chuàng)刊號出版,我拿樣版去瞧你,就不算空手上門了——省得辦禮。”
果然隔了不久,周瘦鵑便拿著《紫羅蘭》的樣本親自登門了——夫人因為家中有事,未能同來。
說是“茶會”,其實只有他一位客人,主人倒有兩個,就是張茂淵和張愛玲姑侄倆。茶是牛酪紅茶,點心是甜咸俱備的西點,精美潔致,連同茶杯與點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可見主人的用心與重視。
周瘦鵑清楚地記得,張愛玲的客廳亦是潔而精的,壁上掛著照片,愛玲指著其中一張鑲在橢圓雕花金邊鏡框里的照片說:“這就是我母親。”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因為她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母親,周瘦鵑也不禁認真地將照片看了又看,那是一位豐容盛髻的太太,雖然燙了頭,但還是民初的前留海,蓬松地一直搭到眉毛上,五官清秀,輪廓分明,有點像外國人。他看得出,面前這位天才少女對母親的愛是一種近乎宗教般的崇拜,并且深受影響。
他們談文學(xué),也談園藝,張愛玲拿出《二十世紀》上自己寫的那篇《中國的生活與服裝》請老師指教,羞澀地說:“插圖是我自己畫的。”
周瘦鵑不禁驚訝,贊道:“原來你的英文這樣好,美術(shù)也好,畫筆很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