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兒粉紅里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墻里的春天,不過是虛應(yīng)個(gè)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墻里的春延燒到墻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lán)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這里不單是色彩的強(qiáng)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種眩暈的不真實(shí)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種不調(diào)和的地方背景,時(shí)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摻糅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周瘦鵑不禁被這“奇幻的境界”給迷住了。他寫了那么多關(guān)于花卉的文章,還從沒這樣描寫過杜鵑花呢。這樣奇美詭譎的文字,既有《紅樓夢》的典籍蘊(yùn)藏,又有英國作家毛姆的風(fēng)趣詼諧,這哪里是一爐香,簡直是滿世界香氣四溢。這些日子來,他一直在籌畫著重出《紫羅蘭》,這兩爐香燒得太是時(shí)候了,簡直是神兵天降,是比轟炸更為震撼的兩個(gè)重磅炮彈。
讀完小說,已是黎明,周瘦鵑毫無倦意,獨(dú)自來到花園做伸展,那些昨晚還拳起的花蕾,在一夜的露水滋潤后已經(jīng)爭奇斗艷地開放出來;那懸崖式的老樹樁,也抽出新枝,暴出一兩片鮮嫩的芽葉。他興奮地拿起花鏟和竹剪,依次地給那些盆景盆花修枝、理花、翻盆,并情不自禁對著一株杜鵑看了許久。
杜鵑花又名映山紅,此外又有紅躑躅、謝豹花、山石榴等名,都霸氣有力,只是日本稱之為皋月,不知所本。日本人取杜鵑花種,將花粉交配,異種很多,著名的有王冠、天女舞、四海波、寒牡丹、殘?jiān)?、曉山等等。他從前曾搜羅過幾十種,可惜在戰(zhàn)爭中東奔西避,疏于培養(yǎng),竟先后枯死了,引為生平憾事。尤其戰(zhàn)前重金購得的一本盆栽杜鵑,蒼古不凡,似愈百年,枯干粗如人臂,下部一根斜出,襯以苔石,活像一頭老猿蹲在那里,花作深紅色,鮮艷異常。他十分喜愛,還特地為它寫了首絕句來贊美。卻也因避亂而失于調(diào)養(yǎng),竟被蟻害毀了花根,以致枯死。年來到處物色,無奈“佳人難再得”!雖然一再自我勸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命且不保,何況于花?然而始終不能釋懷。
今夜看了張愛玲筆下的杜鵑花,卻仿佛重見那株百年杜鵑——張愛玲的文采,是真正的奇花異草,廊苑仙葩,是絳珠仙草下凡!也是送給《紫羅蘭》的一份厚禮,是錦上添花,更是雪中送炭。
他簡直要等不得地馬上再見到張愛玲,當(dāng)面告訴她這個(gè)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