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子相悅 1(3)

塵埃落滿,寂寞花開 作者:西嶺雪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一再說自己的作文受了張愛玲的影響,仿佛在吃張愛玲的唾沫水,從這篇“習(xí)作”中已可以看到端倪。

這是他剛認(rèn)識張愛玲三個月寫的文章,是在努力地學(xué)習(xí)“張愛玲的風(fēng)氣”,連立意也是張愛玲給的——因同月《萬象》上載的張愛玲長篇小說《連環(huán)套》里,剛好有一句:“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胡蘭成大概很為這句雋秀的比喻喝彩,遂延展開來,寫了《瓜子殼》自娛,同時也是“曲曲表達(dá)”:他同她在一起,是“平靜中有喜悅,親切中有一點(diǎn)生疏,說的話恰如一樹繁花”,他們之間,有“最深的理解和最高的和諧”。文中且說:“一次和一位朋友說:你的那一篇關(guān)于中國人的宗教文章我讀了,不知怎的我的心只是往下沉,有一種淡淡的哀愁與深刻的不愉快。”這“朋友”是誰,呼之欲出。

胡蘭成一面學(xué)習(xí)著張愛玲的技巧,另一面便對張愛玲的作品做出更深刻的評析——是對“迅雨”的回應(yīng),還是因“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所以要聞雞起舞,讓眾人明曉她的好?

《雜志》五、六月分期連載了胡蘭成長達(dá)萬言的評論文章《評張愛玲》,文中說:

這故事(《傾城之戀》)結(jié)局是壯健的,作者刻畫了柳原與流蘇的機(jī)智與伶俐,但終于否定了這些,說道:“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自私的女人。”而有些讀者卻停留于對柳原與流蘇的俏皮話的玩味與贊賞,并且看不出就在這種看似斗智的俏皮話中也有著真的人性,有著抑制著的煩惱,對于這樣的讀者,作者許是要感覺寂寞的吧!

這里的“有些讀者”倒有可能是“不很禮貌”地直指“迅雨”,因其曾在《論張愛玲的小說》里批評《傾城之戀》不夠深刻,所以他要替張愛玲“感覺寂寞”。他且在文章中又驚天動地地寫道:

魯迅之后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和魯迅不同的地方是,魯迅經(jīng)過幾十年來的幾次革命和反動,他的尋求是戰(zhàn)場上受傷的斗士的凄厲的呼喚,張愛玲則是一株新生的苗,尋求著陽光與空氣,看來似乎是稚弱的,但因?yàn)闆]受過摧殘,所以沒一點(diǎn)病態(tài)……

魯迅是尖銳地面對著政治的,所以諷刺、譴責(zé)。張愛玲不這樣,到了她手上,文學(xué)從政治走回人間,因而也成為更親切的。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shí)而安穩(wěn)的人生。

她是個人主義的,蘇格拉底的個人主義是無依靠的,盧梭的個人主義是跋扈的,魯迅的個人主義是凄厲的,而她的個人主義則是柔和、明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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