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有小孩的家門上都貼有一道符，符是專門針對癱腳子的。那時的癱腳子也多，小孩存下來的就少。小孩亡故了，村里長一點(diǎn)的老者就會抱來一捆干草，極隨意地鋪開來，將小孩順著放上去，匆匆卷起，用草腰子攔腰一扎，像扛一袋面一樣扛出門外，挖一坑，埋于大路上，沒有墳堆，沒有紙灰，一個生命就這樣置于千萬人的腳下了。稍大一點(diǎn)的，則置一僻靜的背陰山坡處，不掩不蓋，不遮不藏，任老鷹野雀叼啄而食。

娘家媽媽出身大家，是米脂城里有名的大財主，財富占了半道街，所以人稱李半街。娘家媽媽一生生了十二個子女，個個都長得俊丹丹的，只有兩個最丑，一個是自己，一個是弟弟。弟弟不僅丑，還有點(diǎn)兒半傻。

算命先生說，癱腳子掐娃娃是其本性，掐走別人的則掐，掐不走別人的就掐自己的。你媽媽那十個孩子都是你媽自己掐走的。你媽也明知道是這樣，可她無法控制自己，這就叫鬼使神差。

算命先生說，不知你還是否記得，你媽活了七十八歲，臨終的前一個月頭上，只吃不屙。一頓能吃一斤掛面四個雞蛋，只進(jìn)不出。那不是她吃了，是癱腳子吃了。

她記起來了。她那時候也曾疑惑過，但來去匆匆，她不知道她走后的母親到底是屙了還是沒屙?，F(xiàn)在想起來還真是那么回事。

算命先生還說，你媽的女兒個個都有小孩，這些小孩未長到十二歲的時候，每走到外婆鹼畔前，就會有病。后來，你們姊妹幾個品驗(yàn)見了什么，就不讓兒女們輕易地去外婆家，等過了十二歲再去，就相安無事了。

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母親自言自語：北兒已經(jīng)過了十二歲了，再不會有什么了。再說他外婆也已經(jīng)過世了……可母親的心里還是不踏實(shí)。

母親生怕有什么力量從她懷里將兒子搶走。母親從早將兒子抱到天黑，不吃不喝?？诶飬s一刻沒有停下來，說的是什么，一句也聽不清晰。一邊還緊忙地照料他，一邊似乎焦急地等待著天黑。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一場有預(yù)謀的行動就緊鑼密鼓地開始了。

母親從倉窯里拿出一個羅面用的羅子，細(xì)底，密羅，棋盤樣的格子一格一格向四圍擴(kuò)展，經(jīng)天緯地似的。又從箱底拿出一塊紅布，通紅，血染過一樣。然后從缸里舀出一瓢水，開始凈手，凈得很仔細(xì)，手心，手背，手指，還有手指縫，連帶指甲。凈完，又湊在燈底下將一雙手翻過來調(diào)過去看了，才用這雙手將羅子用紅布蒙實(shí)。再然后跪下去，跪在家里的神龕前，點(diǎn)燃三炷香，口里默默念說著什么，神情莊嚴(yán)，神圣。站起后，拽了拽襖襟子，手伸上去，將頭發(fā)向后抿了抿。做完這些，靜了靜氣，急急地從炕上拉了把笤帚旋出門外。

做這一切的時候，母親特意叮囑他，“北兒，不能看?！彼筒豢?，悶著頭，犯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