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滿上,滿上。”周杰才從家里抱來兩壇窖藏了三年的陳酒。三十幾個粗瓷老碗一個一個拼成黑色的喇叭花,喇叭花開放的同時,三十幾條漢子嘩啦啦醉倒一炕。
三十幾歲還沒有結婚的糞旦醉得笑一陣說一陣,后來竟放開嗓子唱上了:
洋芋開花結蛋蛋,
哪一個女子不嫁漢。
成千上萬男子漢,
哪一個不把女人纏。
跟了紅軍鬧共產,
鬧上個婆姨被窩窩里鉆。
……
“等到鬧上了,恐怕你已經滿臉樹皮頭上飄雪嘴里噙不住羊卵子了,放個十八歲姑娘,腿跟處也抬不起你那小頭了?!被覞h搶白糞旦。
“有個十八歲姑娘鉆在被窩,即使抬不起來,蹭一蹭,我也就甘心蹬腿了!”
“老不死的,你現(xiàn)在就蹬,把你個受淫的!”
這是一盤大土炕,通炕,一進門就上炕,直通到窯掌里去??簧喜讳佅?,也沒氈,很遼闊。
這是糞旦的家。
近些日子,糞旦的家成了游擊隊的大本營,一到晚上,隊員們就不自覺地來到這間窯洞,來了就往大炕上一橫,就議論九洼的戰(zhàn)斗,就唱“千里的雷聲萬里的閃……”當然是低唱。就興奮得張牙舞爪。
“糞旦,那天晚上你看得最頂真,曾天痞老婆的肉怎恁白,白得像剝了皮的豬肉?!?/p>
“白里還透紅,還有那兩顆——白面饃饃掇點點?!?/p>
“點點太小,還是尻蛋白。那個白啊,比你的臉還白?!焙f。
那天,他不記得是誰扯開曾天痞老婆的被子的,一扯開,他就被那團白光震呆了,震得他睜不開眼,又拼命地想往大睜,喉嚨上的唾沫咕嚕嚕直響,像冬天里拉磨的聲音,又像小娃們滾鐵環(huán)的聲音,止不住,禁不停。自那天起,他的眼前老是晃蕩著那團白光,煞白煞白的,就像白天對著正午的陽光一樣刺眼,刺得頭皮發(fā)麻。
“比你媽的尻蛋更白?!奔S旦一直無法忘記這團光,又害怕別人提起這團光。糞旦抓起酒碗,劈手就摔向胡六。
胡六一躲,躲過了,胡六哪里肯受,以牙還牙,抓過酒碗,不偏不倚向糞旦的頭部摜過來。糞旦畢竟醉了,糞旦沒有躲過,糞旦的印堂上升起了一朵紅月亮。
紅月亮里咕嘟咕嘟往出涌血。胡六怕了,胡六刺啦撕開被子,從里邊扯出一團棉花,湊在燈上燃了,未燃徹底的當口,一巴掌將燃綿摁在涌血的地方。血凝住了,紅血上絲絲縷縷的黑綿灰結成一幅圖畫,一幅水墨畫。
水墨畫止住了血,可止不住糞旦的疼。糞旦就喊疼,喊到一定時候就哭開了??薜靡凰?,誰也勸不住,越哭越傷心,越哭越大聲。糞旦哭他早死的大,哭他早死的媽,還哭他沒有著落的婆姨??薜胶髞碛殖_了,唱的是什么,很模糊。有人聽出來了,說唱的是《光棍哭妻》。有人反對,說糞旦連婆姨也沒,哭甚妻?
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