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離開大武鎮(zhèn),我往果洛大地的南方而去。
到甘德。
到達日。
天陰晴不定。
像在青藏所有的草原旅行,再陌生的地方都是熟悉的情景。牧人的帳幕。牛羊。河谷開敞。列列渾圓丘崗上不時出現成陣的經幡。某些地方,錯動的巖層拱破地表,露出地心深處那些隱秘而強大的力量。也正是這力量讓所有雪山挺拔而起,直接云霄。我離阿尼瑪卿越來越遠。道路往南,而山巋然不動,在北方的天空下面。
雨又下起來了。
我說,這個季節(jié)不該有這么多雨水。
當地人說,如果不人工催雨的話。
當地草場并不需要這么多的雨水,是焦渴的下游需要。下游的農田需要,發(fā)電站需要,工廠需要,城市需要。只要看一眼中國地圖就知道,黃河發(fā)源后,就從西南方直奔阿尼瑪卿山而來。全數接納了這座占地幾百平方公里的雪山南坡所有冰川和沼澤中發(fā)育的溪流。因為這些密布的溪流,黃河得以在上游就水流浩大。資料顯示,黃河水量的百分之四十來自這一地區(qū)。
而且,黃河在這一地區(qū)只是補充,基本沒有消耗,也沒有污染。下游卻只是消耗,再無補充,只是時常污染,時常斷流。所以,源頭地區(qū)因為催雨而忍受這么多陰雨天,只是為了緩解下游的焦渴。那些缺水的地方并不知道上游地區(qū)還在作著這樣的貢獻。雖說貢獻或許會讓人產生高尚的感覺,但壞天氣總是令人不快。尤其是在青藏高原這短暫的溫暖季節(jié),大地,和大地上的萬物都那么渴望陽光??释柦o這片大地以熱力。使大自然得以把這些熱力通過廣布的植物轉化成能量。催熟花粉使草木與莊稼的子房受孕,讓植物的來年有眾多的種籽。更多的種籽與根莖成為人與動物的食糧。但現在,雨水淅淅瀝瀝地落下來,溫度降到了十度以下。新開的公路一片泥濘。濕漉漉的草場了無生氣,灰色的天空,黯然的河流,顯出一種凄涼的被世界所遺忘的情調。特別是那些彼此間動輒相距幾十上百公里,建成不過幾十年的小鎮(zhèn),從濃霧中突然出現,又從車窗前一掠而過,再次陷落在身后的云霧中間。只給經過它們的人留下零亂,蕭索的印象。一天之內,我連續(xù)幾次拍下這些一掠而過的鎮(zhèn)子,發(fā)到微博上。同時發(fā)出心中的疑問:這些幾乎未經任何規(guī)劃就匆忙建成的零亂小鎮(zhèn),顯示的到底是這個時代對于河源地區(qū)的珍視還是輕慢?我想起小時候,生活在被世界遺忘的偏僻鄉(xiāng)間。常??逝稳サ竭@樣的鎮(zhèn)子。但一年里至多有一兩次機會。天不亮就起床,徒步上路,三四個小時后,走進鎮(zhèn)子時已經疲憊不堪。然后,緊捂著口袋里一兩塊錢人民幣,不知道該是照相館照一張相,還是在供銷社去買一雙解放鞋。到今天為止,這樣的小鎮(zhèn)并沒有太大的變化。
我注意到,其中一些小鎮(zhèn)正在變大,有了新的建筑群。我被告知,這是執(zhí)行國家退牧還草計劃的結果。為了黃河源區(qū)很多生態(tài)惡化的草場都不再放牧。牧民變成城鎮(zhèn)居民,集中安置到這些小鎮(zhèn)上。問題是,這些荒僻草原上的小鎮(zhèn)并不能為這么多牧民提供足夠的生計。開個小店?已有的店鋪已經足夠滿足當地所有的日常消費。旅游,這是政府官員與媒體常常說到的事情,但在這里的大多數地方,至多是在短暫的夏天有零星的背包客出現。想要做點別的事情,這些小鎮(zhèn)離任何一個能夠提供商業(yè)機會的地方都相距遙遠。當然,政府對這些放棄了世世代代游牧生計的牧民有一定的補貼。我打聽了一下,每戶每年幾千塊錢。對于一個上有老人,下有兒女的五六口之家,平均到人頭,每人所得遠遠低于內地任何一個地方的低保標準。十幾天后,我在北京學習,聽一位高官的國情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