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像是有某種東西突然動了下，像破弦的琴，被手指頭輕輕撥動，彈掉蒙在上面的灰塵，噶的一聲，似有東西出來，卻又嘎然而止。

至于止的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又思考良久，當然，仍然無果，想了想，于是便道：“也許這就是緣罷?！?/p>

“緣？”云非白似笑非笑，“哦，那阿離說說什么叫緣？”

緣，妙不可言。

這是我外祖的話。話到這里，便不得不再提提我的外祖。其實，我的外祖不僅僅是個神醫(yī)，他還是個文學家，他活著的歲月里每天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并且在晚年的時候?qū)懥艘槐净貞涗洝蹲窇浳业牟輼幽耆A》。

文章里有一段他和外祖母在煙花三月，楊柳青青的揚州城里一個公用茅廁邊邂逅的故事，外祖對緣分的注解是這樣的：緣分就是茫茫人海中，我遇到你，不早不晚，你看見我，我看見你，你隔著攢動的人頭和一張長滿麻子的大餅臉，沖我羞澀一笑，我心里瞬間開滿一片油菜花，從此不可自拔的美妙過程。

很顯然，我的外祖是個很有文采的優(yōu)秀文學家。

作為他的外孫女，按照長江后浪推前浪的歷史基本原則，我自然是得更有文采些。

于是我在心里斟酌了下用詞，望著他深情款款正欲引經(jīng)據(jù)典，先來一句“鶯鶯張生會西廂”，再來一句“八戒到了高老莊”忽聽一聲高呼：“他們朝那邊跑了，快追！”

正是包子店那胖老板。

云非白一把拉起我，攬住我往墻上貼去。

然后便見一群人呼啦啦從旁邊跑過。胖老板跑在最后，許是跑的太過聚精會神心無旁騖，腳下忽然一崴，撲通一聲摔到了地上，在地上滾了一滾，又一骨碌爬起來，拍拍屁股，氣急敗壞叫嚷：“等捉住你們，我一定拿包子撐死你們！”

這個執(zhí)著而熱心滾滾的老板喲。

我望著他一瘸一拐走遠的身影，不甚善良的笑出了聲，云非白也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聲音就低了下去。氣氛有些不同尋常。

不同尋常的原因在于，云非白扣著我的腰，而我貼在他的胸上。回眼望去，便瞧見云非白正目光灼灼將我望著。

我面上頓時一熱。

他輕輕喚我：“阿離。”聲音里帶了絲旖旎。

我應道：“嗯?！?/p>

便見他低下頭，將臉慢慢靠過來，俯臉觸上了我的唇，我手上啃了一半的半個包子“啪”掉地上了。

他舌滑入我口中，慢慢逗弄，吮吸，我下意識抱上他的背慢慢回應。一番口舌糾纏，我腳漸漸發(fā)軟，他扣住我腰，將我放開，眼里蒙了一層水潤霧氣，又將我往懷里摟住，俯在我耳邊，聲音暗啞道：“阿離，嫁給我好不好？”

我迷迷糊糊道：“好?！?/p>

他低聲一笑，將我往懷里又摟了摟，道：“我明天便去提親?！?/p>

如此良辰美景，你儂我儂，孰料我尚未答話，肚子便先應了聲，咕嚕一聲，大煞風景，十分叫人心酸。

云非白忍不住笑起來，將我松開，道：“是不是還餓著？”

我一張老臉發(fā)燙。

他握了握我的手，道：“等著我?！?/p>

我忙忙扯出他，瞪大眼：“你、你、你也要去偷包子么？”

他忍俊不禁，指了指腰間的玉佩：“我拿這個去換?！?/p>

果然是第一錢莊的當家公子，果然有一顆敢于燒錢的心。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甚覺心疼，于是忍不住道：“這個，太、太不劃算了罷?！?/p>

他輕輕一笑，沒做聲，只望著我柔聲道：“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

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句極悲涼的話，就像我想等他回來，但是，我等了，他卻再沒回來。

我看著他朝闌珊燈火里走去，在一個賣糕的攤位旁停住，又看著他將一塊熱氣騰騰的糕小心翼翼用紙托在手上，嘴角噙著滿滿笑意轉(zhuǎn)身。

只是一個轉(zhuǎn)身，他突然踉蹌了下，身子微微頓了頓，再回身過來，面上已換上了一片迷惘。

他站在人群中，像一個突然迷路的孩子，看著人來人往，神色茫然而迷惑。

我走上去，叫他：“非白?！?/p>

他回身望向我，微微一愣：“姑娘是？”

聲音是一貫的輕柔，也一貫的溫潤，卻仿若三千繁華謝盡，指尖花垂落，而后夾雜著萬鈞雷霆之聲，直直擊向我心臟。

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就這么幾步闌珊燈火走過，再轉(zhuǎn)身，他再次將我忘記。

就這么，突然的，平靜的，毫無預兆。

他目光茫然將我望著，一如我扛著菜刀去向他表白的那個夜晚，有風乍起，吹起他耳邊發(fā)絲，溫柔繾綣。

他曾說執(zhí)子之手，我說與子偕老。

他說我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看山抹微云夕陽近黃昏，我說好。

只是，我偷了一個包子，卻丟了他。

他以美玉換糕搏我笑，轉(zhuǎn)過身，卻再次把我忘記。我們跌跌撞撞走到一起又散，終究是無緣。

他第一次失憶，我告訴自己，也許是偶然呢，我一直僥幸而固執(zhí)的堅持一切皆是偶然，但此時此刻，我的堅持與固執(zhí)在心底深處終于慢慢的，一片片的崩塌。

長街十里燈火闌珊，有人潮逆流而來，洶涌匆匆，我在夜風中沖他歉意一笑，轉(zhuǎn)身離開，半空有煙花忽現(xiàn)，是花正好月正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