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謀，是韓非的標簽。

說韓非，不說到權謀的，很少。

權謀，詞典的解釋是：隨機應變的計謀。但在人們的實際應用中，權謀的意思是貶義的：陰險，狡詐，暗算，善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精心設計，運籌帷幄，為我所用，心狠手辣，笑里藏刀，借刀殺人，爾虞我詐——總之，心中只有目的，行動不擇手段。

在一般人的理解中，權謀，只有貶義，沒有褒義，連詞典解釋的中性義，也沒有。

韓非的文章，百分之六十以上，與權謀有關，符合以上權謀的任何一種解釋。

然而，權謀之外，韓非也有另一樣東西：信用。

權謀與信用，直觀和表面地看，好像水火不相容。用韓非的話說：冰炭不同器，寒暑不兼時——似乎放不到一起。西方有個笑話說，這墳墓里埋著一個律師，一個誠實的人。路人馬上評論：這么小的地方，怎么放得下兩個人？

但韓非，從《韓非子》看，正像集律師與誠實人于一人——集力主權謀與彰揚信用于一身。

請看：

齊伐魯，索讒鼎，魯以其雁往。齊人曰：“雁也?！濒斎嗽唬骸罢嬉病！饼R曰：“使樂正子春來，吾將聽子?！濒斁垬氛哟?，樂正子春曰：“胡不以其真往也？”君曰：“我愛之。”答曰：“臣亦愛臣之信?！?/p>

這是《韓非子·說林下》的一則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樂正子春，并非一個無名之輩，他是孔子的弟子曾子的弟子。據(jù)說，還是大名鼎鼎的《孝經(jīng)》的主編和編撰人（梁濤對此頗有研究，我是從他那販來的），說起來，樂正子春是個很各色的人。有一回他下臺階，一不小心崴傷了腳，結果，幾個月不出門，面色憂郁，悶悶不樂。弟子問他：“先生您下臺階傷了腳，腳早就好了，怎么幾個月都不出門，還滿臉憂傷??？”樂正子春回答說：“你問得好??！問得好！我聽曾先生說，曾先生聽孔先生說，父母給了你一個囫圇的身體，你得把它小心照看好，千萬別弄壞了，這就是孝。我這么不小心，竟然把腳崴傷了，我這是不孝?。∧阏f我怎么能夠不憂傷？我還有心思再出門去嗎？”

樂正子春就是這么個人。不知什么原因，齊人（應該是齊國國君）看上了他，也許是他有名氣。名氣一大，什么事都會找上門來，尤其像鑒寶這種事。這跟現(xiàn)在的教授一出名，什么節(jié)目都找他，什么問題都問他，他也什么話題都能答上一嗓子，一樣。但更有可能鼎是一種常用禮器，儒家對這個在行些?？傊?，樂正子春劈面一句：“干嘛不給人真的送過去？”真假一眼就看出來了。魯君只好真人面前不打誑語：“我太愛它了”，樂正子春跟著扔出一句：“我也愛我的信用?！毖韵轮?，我不能陪你說瞎話。

像《說林》和《儲說》里的好多材料一樣，韓非沒有對這個故事下評語，但他肯定是贊成樂正子春的做法的。

跟這個故事相比，另一個故事，就知名多了。這回故事的主人公，是樂正子春的老師曾子。

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隨之而泣。其母曰：“女還，顧反為女殺彘?！逼捱m市來，曾子欲捕彘殺之。妻止之曰：“特與嬰兒戲耳?！痹釉唬骸皨雰悍桥c戲也。嬰兒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學者也，聽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以成教也?！彼炫脲橐?。

曾子的話，估計很多人會認同，但曾子的行動，認為太過較真的人，恐怕還會更多些——這正是大人物跟草民的區(qū)別。韓非無疑是欣賞和認可曾子的言行的。因為這個故事，是一系列故事中的一個，在它的前后，一共有八個同類的故事，組成了一個編列。

晉文公攻原，裹十日糧，遂與大夫期十日。至原十日而原不下，擊金而退，罷兵而去。士有從原中出者，曰：“原三日即下矣?！比撼甲笥抑G曰：“夫原之食竭力盡矣，君姑待之。”公曰：“吾與士期十日，不去，是亡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為也。”遂罷兵而去。原人聞曰：“有君如彼其信也，可無歸乎？”乃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