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就不善理財和處理文書工作,那是媽媽的強項。她過去常常坐在書桌前,咕噥有聲,不時轉身,眼睛透過她的一側鏡片看著我,問一些只需直接回答的問題:“種子的事處理好了嗎?你給獸醫(yī)付錢了嗎?”
其他一切事宜都由她照看,我只需告訴她我需要多少現(xiàn)金。她從不問問題,甚至在我打算給安妮特買只寬邊金手鐲時,她也沒有問東問西。我和安妮特處過一段時間,安妮特總是嘮叨著她有多喜歡俾斯麥牌手鏈——對于她,我?guī)缀踔挥浀眠@個了。
媽媽臨終前有一次對我說,我應該給農(nóng)場管理機構打電話,請它來代我管理。當時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盡管手臂上還掛著點滴,卻滿腦子考慮的都是諸如此類的事情。掛瓶意味著她需要便盆,她為此感到很難堪,每當護士端著便盆進來,我總是借口說我要出去抽口煙。我不忍心告訴媽媽我付不起錢請農(nóng)場管理機構,牛奶的收入在日漸萎縮。
不管怎樣,它也已經(jīng)不叫管理機構了,如今,他們雇的全都是些華而不實的年輕證券經(jīng)紀人一般的人物,哪怕是去他們的辦公室都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對于癌癥,媽媽感到最沮喪的莫過于她不能起床做點有用的事情,化療真的把她打垮了,然而無論我什么時候進來,她總是對我說:“這種病真折磨人。太糟糕了!我恐怕你得原諒我?!?/p>
噢,她又來了,那個穿著灰色衣服的女人!她難道就沒有更好的事情做?她看似還是待字閨中和父母同住,從事著一份不錯的工作,一心想嫁給銀行經(jīng)理??此菢幼?,很可能就在我欠債的那家銀行工作。
她坐下了,斜睨了我一眼,就好像我是張巨額支票——真令人尷尬,但那不是她的問題。然后她深深嘆了一口氣,從一個花里胡哨的大提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很費勁地擰開鋼筆蓋——那是鋼筆沒錯吧?自從圓珠筆問世后還有誰會用鋼筆?——她開始寫什么,寫得很慢,蝌蚪似的細長小字。
當然了,我好奇得心癢癢,這個在墳前做筆記的女人到底是誰?她是不是每和一任丈夫結束都要做記錄?突然,她蹙起了眉頭,我聽到一聲清晰的、無禮的冷哼:她發(fā)現(xiàn)我坐在這里看她了。為了報復她的傲慢,我試著想象她穿網(wǎng)眼長襪戴淡紫色尼龍假卷發(fā)的形象:白面粉一樣的酥胸,用力擠出的深乳溝,一對奶子從繃緊的蕾絲漆皮緊身胸衣里鼓出來。我讓她留著白色的眼睫毛和那頂上面有傘菌圖案的毛茸茸的傻氣羊毛帽。
這形象太好笑了,以至于我怔怔地坐在那里,眼瞪瞪地瞧著她,嘴角的弧度都拉到了耳邊,她又看了我一眼——我還沒來得及調(diào)整神態(tài),她沖我粲然一笑!
這真是她嗎?那個穿得灰頭土臉、坐在那里敬拜一塊舊花崗巖,撅著沒有血色的嘴唇的女人,笑起來居然會這么好看?
像一個在度暑假或剛得到第一輛自行車的孩子?嘴咧得那么大,笑得那么開心,就像另一側的墳墓旁邊那個拎著粉紅色噴壺的小女孩。
我們就這樣定格在那一瞬間,兩人的頭燈釋放出馬力十足的光,誰都不讓步。
這會兒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是不是要做點什么?是不是該說:“你經(jīng)常來這里嗎?今天墓地人很多,對不對?你認為那個小教堂怎么樣?”
然后突然像有人拔掉了插座,我們倆同時扭頭目視前方。
我們呆坐了片刻,一動不動,好像長凳下埋著地雷,接著我開始擺弄鑰匙,以防自己被炸成碎片。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被我的手嚇到了,卻竭力掩飾。我已經(jīng)訓練了多年,當人們開始朝我的手看時,不立即把手藏進口袋里,此刻我也沒有。三根手指的班尼,那就是我,寶貝。要么接受,要么滾蛋!
哈,結果是“滾蛋”,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逃走了,就好像我要用我可憐的三根手指抓住她似的,她為什么看起來那么生氣?
虛情假意的班尼又打贏了一場大勝仗,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