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二十多歲以后,有那么十來年,我對死亡無所謂怕與不怕,居然暫時把它忘記了。求學、工作、成家、生子,不再像兒時那么懵懂和天真,實實在在的責任壓在肩上,不由得我想得太多。當然也經(jīng)常憧憬未來,卻似乎自己的生命漫無邊際,還可做很多事情;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教養(yǎng)孩子,相信孩子身上能夠發(fā)生不可想象的奇跡。人們都說自己的生命會在孩子身上得到延續(xù),我想這多半是種感情色彩的說法,我并不認為自己同后代在生命上有某種線性聯(lián)系。我只是我,孩子就是孩子。只不過我從孩子身上,無意間感覺到生命的生生不息,多少有些安慰而已。但是,就像我們無法預知自己的死亡,生活本身是無可選擇的。有時候我們看上去似乎是選擇了,其實我們只有一種選擇。只不過答案事先從來不由我們自己掌握,命運之神是位永遠沉默的嚴厲考官?;厥鬃约核氖嗄昶降瓱o奇的草介浮生,生活狀態(tài)的流變、棲身之所的遷徙、價值觀念的嬗變、人事關系的遭逢,乃至于愛恨情仇、得失榮辱、喜怒哀樂,都是我不能自主的。早些天我偶然翻出自己二十四歲時的照片,照片上那個目光清純卻有些怯弱的青年簡直叫我不敢相認。那個青年同現(xiàn)在的我差距有如天壤,細細辨認才能找出些蛛絲馬跡的關聯(lián)。皮肉之相的差別已是如此,而皮肉包裹之下的這個人,早已死死生生多少次了。我永遠走不回從前,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能朝不可預知的未來走去。未來雖說不可預知,終點的黑線其實早已劃好,只等著我哪天蹣跚而至。有人發(fā)誓賭咒要掐住命運的咽喉,我想這是最荒唐的狂妄自大。
我于是重新想起死亡這么回事,從此再也不能忘懷。這大概是三十多歲以后,父母慢慢老去,自己鬢毛漸白,生命消逝的感覺有如利刃切膚,又像沙漏演示時間那么形象具體。做個中國人在宿命里有諸多不幸,至少沒有宗教可以安慰靈魂。有位朋友妻子患癌癥故去了,他說當妻子知道自己病情以后,那種惶恐、痛苦和絕望簡直令他如鈍刀剜心。他妻子試著皈依上帝,可她跪在教堂里惟有失聲痛哭。她已沒法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上帝,一切都晚了。樂生惡死,或者貪生怕死,一直是中國人的尋常狀態(tài)。活著就是為了死亡,這在西方本來是常識性的哲學命題,卻是中國人不忍承認和信奉的。十五世紀初,巴黎的一個墓地誕生了一幅被稱作《死亡之舞》的壁畫,畫面上國王、農(nóng)夫、教皇、文書、少女共舞,他們每個人都手挽一具僵尸,而這僵尸就是他們自己?!端劳鲋琛窂拇艘院笠阅究?、油畫等多種形式流傳所有基督教國家。壁畫告訴人們一個事實:每個人都與死亡共舞終生。西方甚至出版過《死亡藝術(shù)》這樣的書,幾百年暢銷不衰,旨在告訴人們?nèi)绾螐娜莸赜雍兔鎸λ劳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