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佩服老百姓的幻想力,非常欣賞他們對地獄的描繪。我原以為這些幻想力和這些描繪已經(jīng)是至矣盡矣,蔑以復加矣。然而,我在牛棚里呆過以后,才恍然大悟,“革命小將”在東勝神洲大地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建造起來的牛棚,以及對牛棚的管理措施,還有在牛棚里制造的恐怖氣氛,同佛教的地獄比較起來,遠遠超過印度的原版。西方的地獄更是瞠乎后矣,有如小巫見大巫了。
我懷疑,造牛棚的小將中有跟我學習佛教的學生。我懷疑,他們不但學習了佛教史和佛教教義,也學習了地獄學。而且理論聯(lián)系實際,他們在建造北大的黑幫大院時,由遠及近,由里及表,加以應用,一時成為全國各大學學習的樣板。他們真正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我在北大四十年的教學活動,沒有白費力量。我雖然自己被請入甕中,但衷心欣慰,不能自已了。
猶有進者,這一群革命小將還充分發(fā)揮了創(chuàng)新能力。在這個牛棚里確實沒有刀山、油鍋、牛頭、馬面等等??墒牵跊]有這樣的必需的道具下而能制造出遠遠超過佛教地獄的恐怖氣氛,誰還能吝惜自己的贊賞呢?在舊地獄里,牛頭馬面不過根據(jù)閻羅王的命令把罪犯用鋼叉叉入油鍋,叉上刀山而已。這最多只能折磨犯人的肉體,決沒有“觸及靈魂”的措施,決沒有“斗私批修”、“狠斗活思想”等等的辦法。我們北大的革命小將,卻在他們的“老佛爺”的領(lǐng)導下在大院中開展了背語錄的活動。這是嶄新的創(chuàng)造,從來也沒有聽說牛頭馬面會讓犯人背誦什么佛典,什么“揭謫,掲諦,波羅揭諦”,背錯一個字,立即一記耳光。在每天晚上的訓話,也是舊地獄中決不會有的。每當夜幕降臨,犯人們列隊候訓。惡狠狠的訓斥聲,清脆的耳光聲,互相應答,融入夜空。院外小土山上,在薄暗中,人影晃動。我低頭斜眼一瞥,知道是“自由人”在欣賞院內(nèi)這難得的景觀,宛如英國白金漢宮前面廣場上欣賞御林軍換崗的盛況。此時我的心情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季羨林在校園內(nèi)散步
簡短截說,牛棚中有很多新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里面的生活既豐富多彩,又陰森刺骨。我們住在里面的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讓神經(jīng)緊張到最高限度,讓五官的本能發(fā)揮到最高限度,處處有荊棘坑坎,時時有橫禍飛來。這種生活,對我來說,是絕對空前的。對門外人來說,是無法想象的。當時在全國進入牛棚的人雖然沒有確切統(tǒng)計,但一定是成千累萬??墒峭珖丝谝槐龋匀幌嘈我娊I,只不過是小數(shù)一端而已。換句話說,能進入牛棚并不容易,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人們不是常常號召作家在創(chuàng)作之前要深入生活嗎?但是有哪一個作家心甘情愿地到黑幫大院里來呢?成為黑幫一員,也并不容易,需要具備的條件還是非??量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