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的代價
楊蔚好不容易在臺灣有了家,有了小孩,因為之前有案底,若再被捉進去,必死無疑,因此不得不跟警總合作。他不想去聚會,但連不去的自由都沒有。他一面參與這個“幼稚組織”,一面疲于應付警總無度需索,還要加上背叛、背德的自我譴責。
1968年5月27日,他徹夜未歸。第二天早上十點,他回家后,先是沉默,最后崩潰般地掩面痛哭:“陳映真他們被抓了……”我很擔心他受牽連,他說:“我是大哥,他們沒有把我供出來。”
實情當然不是如此,他是用“自首”換來自由。那個案子回頭來看,大概是當時臺灣文藝界最大的白色恐怖。被捕的人都是精英分子,不論從事文學、畫畫、音樂、電影的都是最精英的創(chuàng)作者。
他們?nèi)氇z時都很年輕,出獄后伴隨理想的破滅,很多人深受打擊,最后患了某種癮或憂郁癥,有的拼命抽煙,有的拼命喝酒,最后患肝癌死掉,如李梅樹的弟子、畫家吳耀忠。只有阿肥被捕時還是臺大人類學系學生,1971年底出獄后赴美留學,拿下芝加哥大學人類學博士,現(xiàn)在仍堅持左派運動。
在這次事件里唯一逃過一劫的楊蔚,面對這些左翼好友被捕,一直有很深、很深的愧疚。好幾次,他騎車經(jīng)過永和中正橋,在橋邊徘徊,差點就跳下去。他覺得一生做錯很多事情,一直想毀滅自己。
也就在好友坐牢度日時,他卻開始用狂賭來麻痹腦袋。他事后拿到警總兩萬元獎金,原本口頭講說要去銀行開戶存起來做兒子的教育基金,但很快就賭得一干二凈。我向他問起這筆錢,他暴怒地回說:“我為什么要存那些骯臟錢啊,那是警總的錢?。 ?/p>
國共內(nèi)戰(zhàn)在臺延伸
他見識那樣的地獄,良知到最后可以說全部麻木掉了,如果他良知復活的話,他是活不下去的。其實楊蔚很矛盾,他對有才華的人充滿熱愛。有一次李泰祥在國際學舍要開第一次演奏會,沒有西裝,楊蔚還去地攤買了一套二手西裝給他穿。
他是分裂的人,一半被政治拉扯,一半向往文藝,這兩方一直處于糾葛狀態(tài),只是到最后,政治贏了。
如果用事后“全知”觀點來看,陳映真進行讀書會時,鍋蓋還沒掀開來,一旦最后鍋蓋被掀開了,影響楊蔚扭曲的性格,也影響了我。那之前我的生活已經(jīng)不是很好,但事件之后,我的生命變得非常慘烈。
我是政治受難者的家人,也受到楊蔚的迫害。楊蔚后來不定時地騷擾、要錢,連我生女兒坐月子的錢也拿走。之后我在林海音先生的協(xié)助下,1971年秋天,好不容易和楊蔚離婚,結(jié)束了六年半的婚姻噩夢,帶著兒子女兒回老家永定暫住,但楊蔚之后仍然繼續(xù)糾纏我,向我要錢。
他辭掉工作,賭錢、到處寫信罵人、向文友借錢,甚至半夜?jié)撊胛壹依铮W著兇惡的三角眼,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要錢,每次都說最后一次,再不救他,他就要死了,但每次都是謊言。他甚至多次到永定,找我父親要錢,又哭又鬧,作勢自殺,結(jié)果父親前后借他的錢,都可以在永和買五間公寓了。
我的生命中好像有兩股勢力,共產(chǎn)黨與國民黨,互相交纏在一起。楊蔚是中共地下黨員,而國民黨要消滅的正是這群人,他先為共產(chǎn)黨工作,之后又被逼為國民黨做事。
從根源來看,如果楊蔚不是共產(chǎn)黨,就不會被派來臺灣。從臺灣的位置來看,國民黨因為敗退來臺,且退無可退,好像一只狗在街上被咬傷,任何一只狗要接近它,都會覺得是要來咬它似的,藏有很深的恐共情結(jié),對共產(chǎn)黨員務必消滅殆盡,完全不容許這些人在臺灣有一點點空間。甚至很多人只因有人告密,在未經(jīng)查證下,就把人抓起來,牽連很多人,也種下日后的省籍矛盾。
1975年陳映真坐牢出來,楊蔚那時已是我的前夫,但我仍懷著羞愧之心,立刻向他道歉。陳映真對我說:“這沒你的事,你自己也吃了很多苦。”阿肥坐牢出來,我也立刻向他道歉。他們都知道這沒有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