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左派的失落
阿肥更相信,真正出賣他們的是當年日本兩位實習外交官,因為他們當年和日本人一起讀的書《毛選》、《資本論》、《魯迅全集》等等,后來竟然成為法庭上的證物。
陳映真和楊蔚都信仰左派,但陳映真一直想要在左派運動中成為一位精神領袖,擁有思想高度,即使坐牢出來還是不放棄,他有這樣的自我期許,才讓自己免于像楊蔚那樣崩潰。1980年代他還辦了《人間》雜志及人間出版社,繼續(xù)實踐他的理想。
1990年代,臺灣本土論述興起,陳映真的文學空間被壓縮,政治理想挫敗,他無路可退,只好轉往大陸。
楊蔚其實也是時代的受難者。雖然傷害我那么深,后來我還是很同情他的。蔣經(jīng)國開放大陸探親后,我曾幫他找到大陸的弟弟、妹妹、堂兄等親人,并于1995年陪他回山東老家。他有五個弟弟、一個妹妹,我拿出三十萬積蓄做旅費,準備送給親戚們的金子等禮物。楊蔚十七歲離家,再回家時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
很多人疑惑我為什么要寬容他,但是,我是個寫小說的人,我想用一種人性的高度來看他,想從一個時代的演變來了解一個人。我也很想知道,他之前告訴我那么多話,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陪他回去就為了查證他的家庭背景,如果知道他沒有騙我,這些都是值得的。
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母親不是日本人,他也不在哈爾濱出生,連他的名字楊蔚也是假的。他會講日本話、閩南語,其實是因為要來臺灣工作,有受過特殊訓練的。不過還好,關于有五個弟弟一個妹妹的事,他并沒有騙我,他們也都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二十多年。他對親戚們說,他在臺灣坐過牢,吃過很多苦,雖然沒有說出細節(jié),弟弟妹妹們卻都以崇拜的眼光看著他們的大哥。
1949年前后,有很多像楊蔚這樣的中共地下黨人滲透來臺灣,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散在臺灣哪里?下場如何?恐怕永遠是個謎了。
回想和楊蔚結婚沒幾個月,我發(fā)現(xiàn)藏在衣柜暗屜的金子、銀元都不翼而飛了,事后,楊蔚承認被他偷偷變賣,好資助一個住在基隆、名叫梅英的老地下黨人。他說,當年他們都是共產(chǎn)黨第三國際派來臺灣工作的,有的混入警察系統(tǒng),有的伺機從軍艦和港務人員口中刺探軍情。
梅英后來也因案被朋友供出,判了感化教育三年,出來后走投無路,因身體不好,沒幾年,就得了子宮頸癌,沒錢動手術,她來向楊蔚求救。楊蔚偷走我父母親給我的金子銀元這些嫁妝,還在報社為她標會救濟她。楊蔚說,后來梅英沒有再來找過他,也許她早就死了。
1949年來臺的那批共產(chǎn)黨人,可以說是最后一批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者,他們熱情地躍身一跳,跳入的其實是斗爭的漩渦。
從和解中得到新生的力量
2000年,楊蔚拿到不當羈押七年以及白色恐怖感化三年的冤獄賠償金,約一千萬元,獨自搬到印度尼西亞巴厘島。他自然不會去往大陸,也不愿留在臺灣,他覺得,巴厘島才是個可以完全放松的地方,不像臺灣,朋友都記得他的過去,坐公車還會被司機罵外省豬。
他在巴厘島像個闊佬,騎著重型摩托,每天流連酒吧逍遙度日。2002年庫塔大爆炸后,他怕死搬到鄉(xiāng)下,但跟了他一輩子的午夜驚叫,卻常常嚇壞鄰居,創(chuàng)傷癥候群牢牢抓住他。
2004年9月,他因腦瘤破裂,被送進醫(yī)院后又拒絕進食而死。我最后讓兒女兄妹倆去印度尼西亞,坐四個多小時飛機到雅加達,轉機一個多小時后,再坐八個小時汽車,到東爪哇島一個偏遠農(nóng)村,跪拜父親的遺體,見他最后的遺容。我的兩個孩子從小看著爸爸回家要錢、打媽媽,成長過程中,內(nèi)心一定都很痛苦。我想,見這一面,讓他們與父親和解,得到新生,好像把一間堆滿雜物的房間清空了,讓陽光照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