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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季:我嫁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5)

臺灣,請聽我說 作者:吳錦勛 采訪/撰述


楊蔚,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謎團,究竟他是怎么從大陸來臺灣?在牢里遇到什么事?在獄中是否真的發(fā)動暴動?這些事實也跟他走進墳?zāi)?,永遠不知真相了。但可以確定的是,我的美夢,我的青春,都像那又綠又白的鷺鷥潭,早已沉入翡翠水庫,水遠消失不見了。

在我腦海中始終有一個畫面,楊蔚十七歲離開山東后,一路往西打游擊,走過河北、河南、湖北,到了陜西、甘肅,又到四川、上海,又從上海到臺灣,最后從臺灣又到印度尼西亞,好曲折的一條路。我跟他從臺灣往北到山東,回到他十七歲離開的家。他死后,我的子女由臺灣往南飛到印度尼西亞。這些地理位移拉出長長的線,它們看似只是點到點的移動,但這個路程充滿了多少艱辛啊。

用書寫消化傷痕的痛苦

對于這樣殘破的人生,年輕時代的我并不感覺特別怨、特別苦,唯一的感覺就是麻木,好像一個在拳擊賽里挨打的人,被打到臉紅、腫脹,最后只剩麻木。

我今年已六十五歲,生命到了暮年。2005年初,我從報社退休了,開始用一種第三者的心情,重看四十年來影響我最深的“臺灣民主聯(lián)盟”案。當時同案的人,只有楊蔚是結(jié)婚有了孩子的,他雖然沒有被捕入獄,下場卻比那些被捕入獄的人還悲慘,我和孩子也跟著受了很多罪。而這個國民黨遷臺至今,文藝界最大的白色恐怖案,被捕的成員——包括陳映真自己——為什么都隱而未寫?

為了不讓這段歷史留白,我在那年9月開始在《印刻文學生活志》寫了一年的專欄《行走的樹》,并于2006年11月出書。我希望,通過我的親身經(jīng)歷,能為那段歷史做一些見證。在書寫那些往事的過程里,我才從麻木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曾經(jīng)一邊寫,一邊哭,心疼我年輕的生命受到怎樣嚴酷的摧殘。我凝視自己,好像看一個第三者,也為自己的一生流淚。

把這些往事傾吐之后,我覺得能活到今天,還能繼續(xù)寫作,是因為我擁抱我的傷痕,不斷地在生命里消化它,咀嚼它,讓它成為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到最后,我想,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任何怨恨和痛苦;而且,對所有受過傷害的人,我的內(nèi)心永遠有著很深的憐憫。

不過,在書寫《行走的樹》這個專欄的過程中,發(fā)生了兩件巧合的意外,而且都和“臺灣民主聯(lián)盟”案的兩個關(guān)鍵人物有關(guān),讓我覺得生命中似乎真的有一種詭異的指引。

其一是,登出專欄第一篇的2005年9月,恰好是楊蔚在印度尼西亞去世一周年。

其二是,陳映真2006年5月曾向我表示,等我的專欄結(jié)束后,將寫一篇文章回應(yīng)。但是專欄在6月1日登出《我家的文化革命》那天,他離開臺灣遠赴北京;9月登出最后一篇《暗屜里的答案》時,他在北京中風,10月中旬甚至二度中風昏迷,住院醫(yī)治至今仍未出院。未能拜讀他的回應(yīng),直到現(xiàn)在仍是我最大的遺憾。

2009年9月是陳映真創(chuàng)作五十周年,文藝界有不少研討他作品的相關(guān)活動,聽說他最近復健得不錯,大家都期望他能回來參加。我也很希望再見到這位老友,更希望有一天他能重新執(zhí)筆,寫出對《行走的樹》的回應(yīng)。我相信,他的回應(yīng)一定能彌補我的不足,并且指正我的無知和謬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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