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后一步,不要陷溺在仇恨的漩渦里
受我父親白色恐怖經(jīng)歷的影響,我對歷史非常有興趣,1980年代,我在紐約看了很多與二二八事件相關(guān)的電影,有些導(dǎo)演處理這些題材,被悲情壓到快不行,當(dāng)事者也常??钢茈y的包袱,重得不得了。
后來讀史學(xué)家黃仁宇的書,我對于父親的遭遇,對于我們家的受害意識,比較會用更大的歷史視野理解,我必須這樣子,我沒辦法……像黃仁宇說的,歷史很無情。你要是跳到仇恨里頭,凡事以受害者眼光看,永遠(yuǎn)無法從仇恨的漩渦中逃脫。
諷刺的是,我爸爸后來參加綠島難友下一代的婚禮,朋友見面,都很客氣地跟他打招呼,但沒有人要坐在他旁邊。他覺得很奇怪,事后他才聽說,大家看他都想到我的舅舅、“建國黨”的李鎮(zhèn)源。這些老左派都不愿和“臺獨(dú)”坐在一起。
民主不是妥協(xié),而是尋找彼此的交集
過去我每年回臺,都遇到選舉,臺灣常是自己人在斗爭,當(dāng)然個人有個人的理想,但理想沒有辦法凝聚更多的人。
我前幾天搭計程車,司機(jī)年紀(jì)比我稍大,我從他聽的收音機(jī),從他的評論里,我知道他的立場和我不同。但奇妙的是,最后我們的對話。說來有趣,我都到了目的地,錢也都付了,開了門準(zhǔn)備要走了,沒想到卻開始說起話來。我們討論最近的時事,最后竟相談甚歡,告別時還互相握手,他禮貌客氣地問:“先生貴姓?”
這個經(jīng)驗(yàn)讓我想到,如果我們可以在談話中,聽到彼此的聲音,最后找到共識,是多好的事。我覺得,人性出發(fā)點(diǎn)差別不大,但人生的經(jīng)歷就可能非常不一樣。像我有白色恐怖成長背景,這位司機(jī)也有他的成長和不同看法。
黃仁宇說:“歷史是無情的?!迸_灣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的選舉,陳水扁也執(zhí)政八年了,可惜我們在民主化之后,卻對民主的了解深度不夠。民主碰到一個主要的問題:你怎么和不同立場的人協(xié)調(diào),找到“共識”?
共識,我用英文來說叫“compromise”,這個字在中文里往往被翻譯成“妥協(xié)”。
“妥協(xié)”聽來不好,好像你把你的原則都推出去,排除了。但在英文中“compromise”講的是:你我立場不同,好吧,我們劃兩個圈圈,一個代表你,一個代表我,我們再看哪里是兩個圈圈的“交集”。
要談共識,好,這個交集我們先認(rèn)同它,把焦點(diǎn)放在這交集,然后看我必須要犧牲什么達(dá)到共識,你必須要犧牲什么達(dá)到共識。
這次我上飛機(jī)前,奧巴馬聲勢如日中天,他的當(dāng)選,代表美國沉寂已久的樂觀之情出現(xiàn)了,而且是年輕的下一代,用他們渴望改變的理想熱情,重新回頭去感染他們父母那一代。
我喜歡聽爵士樂,除了阿姆斯特朗,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比莉·哈樂黛(Billie Holiday)的那一首《奇異水果》(Strange Fruit),現(xiàn)場錄音的:“喔,樹上怎么會有奇異的水果啊,血濺在葉子上,血滴落在樹根……”(Southern trees bear strange fruit Blood on the Leaves and blood at the root…)。她唱這首歌時,人生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各種苦悶,又抽煙喝酒,嗓子很沙啞,但有獨(dú)特的唱腔,我剛開始聽,想到,天啊,怎么有人用這種嗓子來唱歌啊,后來看了歌詞,有了更深的了解之后,才知道這首歌觸碰了美國一段黑暗的歷史。1940年代,美國南方白人對黑人動用私刑,把黑人活活鞭打、截肢、吊在樹上等致死。
那“Strange Fruit”指的就是吊死的黑人的尸體,啊,我覺得很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