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小時候我們家吃飯,若是我爸看到新聞,有感而發(fā),要批評當局或是蔣介石,一提到政治,他和我媽媽談話聲音就會自然放低,不曉得墻的另一邊是不是貼著一只耳朵。
因為白色恐怖后續(xù)這些麻煩事,我父親不希望連累到兒子,1972年,我十一歲時,他就送我出國。當初原本要去歐洲,但先去美國找大姊,準備辦手續(xù)轉機到歐洲時,在耶魯大學遇到了我的老師鄂爾(Broadus Erle),他建議我留在美國。沒想到,后來我就在美國學音樂了。
三年多以后,爸爸也離開臺灣,原本出國理由只是探親,但后來他風聞有可能會有另一波的逮捕行動,于是到美國看小孩子之后,就轉到日本定居。我們全家分散在海外,他跟母親在東京,我和兩個姊姊在美國。
從小到大,我有時候好奇地問他綠島的事,他都不愿講,因為要講就得回想,他總是回答:“要回憶太痛苦了。”他在國外待了二十多年,直到1990年代才回來臺灣,我還陪伴他和母親一起去拜會李登輝,一見面就很開心地講日語。我想父親這樣一位曾為政治思想被逮捕的人,居然有一天能走進“總統(tǒng)府”,心里一定有說不出的滋味。
政治原來是他的理想,但理想受挫之后,他把熱情轉移到語言研究上,從我小時候家里都是各國語言的書,除了日文、中文、英文外,他還廣泛涉獵了德語、法語、意大利語,甚至有點難度的俄文、希臘文、土耳其文等。他住在東京時,看病之余,還花了十幾年時間投入閩南話研究。我曾看到他費盡心力一張字卡、一張字卡整理編寫厚達三冊的閩南語字典,后由自立報系出版。他對語言的興趣實在濃厚,還鉆研具有打破國際語言障礙、具有進步文化意涵的“世界語”(Esperanto),還曾和世界語組織的人通信、聯(lián)絡。學世界語,可以說是他在現(xiàn)實上無法實現(xiàn)的左派理想在語言上的轉化、延伸。
我父親是醫(yī)生,又拉大提琴,看起來不像是會拿鋤頭、斧頭,更不會是帶槍的人。他之所以信仰左派是認為左派的理想,像是人對人的平等、無產階級的勞動,才是人類最終極的理想。他總覺得共產革命一定比在臺灣所看到的高壓獨裁統(tǒng)治要好,聽到毛澤東要跟著平民百姓吃苦,內心對毛澤東充滿崇拜。
那一輩的青年對政治太敏感,對理想又太純粹,結果幻滅也最大。他晚年很高興終于踏上心目中祖國的土地,深入了解現(xiàn)實后,不得不承認毛澤東不是完人,“文革”傷害也很大,他確實覺得失望,內心沖擊非常大。但要他去評判毛澤東是個壞蛋,他說不出來。
你想想,他為這個理想付上年輕的大好青春,甚至差點被槍決;從綠島坐了牢出來,朋友不敢靠近,他也沒有怨言,但理想一旦落空了之后,對他有很大的打擊。而更大的痛苦就是……那么明顯的失望卻不能說出來,內心更是苦。
這種失落的感傷,一直到他七十九歲時過世才停止。他過世前,跟我談過一次,他一定看到了祖國并沒有理想中的那么理想,而且毛澤東也沒有那么偉大……他沒有直接講他的失落,但你從他的話里,很明顯會感覺到他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