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漫無目的地遐想,到底是什么讓一部書、一幅畫、一段樂曲、一首詩歌,經(jīng)久不衰。當這些作品融入人的思想和靈魂,變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時候,就滿以為可以準確的把它們表達出來了,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謬誤。舉個例子來說,我在《利西達斯》中讀到:“誰不會贊美利西達斯?他‘非?!?,自己要歌唱,要譜寫神圣的樂章?!薄胺浅!边@個詞,在兩份原稿中都出現(xiàn)了,可在校對稿中卻被刪去。這個詞似乎有些通俗,不太押韻,破壞了詩歌之美。然而,彌爾頓一定是在深思熟慮之后才把它刪掉的。如果印刷出來后還有這個詞,我們仍然會認為刪掉它是粗魯?shù)?,失去了藝術的美感??梢?,對于藝術家,一定有多種方法設計作品。
我認為,表現(xiàn)形式并不是一種必然。什么樣的藝術家才會對形式完全滿意呢?越偉大的藝術家,越可能意識到作品的瑕疵。如果作品可以錦上添花,其表現(xiàn)形式又怎會勢所必然呢?只是因為對作品過于熟稔,才會造成這種形式上的必然。華麗的高樓大廈,需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風吹雨打、歲月的考驗,它的設計才能日臻成熟。我們喜歡一種形式,就不愿改變它,但實際上它的另一種形式也同樣會得到我們的欣賞。偉大的藝術作品,只有很少部分是人們賦予它的,它之所以偉大,不僅在于其本身,更在于它迎合了我們的思想,就像寶劍配上了劍鞘。
構思的偉大與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與我們自己的思想是否契合,或者說,它是否比我們的思想更勝一籌,就像教堂只有建了穹頂,才顯示出它的威嚴,遠遠勝過白云飄飄的藍天。事實上,正是對構思細節(jié)的把握,才讓構思宏達起來,從而別具一格。構思不該超越于我們的視野之外。至于形式,它依賴于雙手、觸覺和思想的恰到好處。假設有一位偉大的畫家,把一幅鉛筆素描交給一百名學生,讓他們把這幅素描畫成水彩,恐怕只有鳳毛麟角的作品才會讓人眼前一亮,大多數(shù)人的作品一定是歸于平庸和乏味。
因此,我對藝術有些宿命的觀點:藝術似乎取決于構思和技巧的幸運結合??杀氖?,很多杰出的藝術家,并未隨著技巧的日臻完美而變得更加偉大。天才的作品,往往充滿青春的氣息,這種氣息最為難能可貴。藝術家們特有的品位和執(zhí)著真是令人敬佩。藝術史和文學史似乎有相通之處,都呈現(xiàn)了一個事實:每位藝術家都有一個光輝燦爛的黃金時代,而且通常早早來臨,很少姍姍來遲。因此,杰出的藝術家應該知道自己何時花枝綻放,能創(chuàng)造出杰作。那么,我想,他就應該對此有所準備,適時地放棄藝術,像普洛斯彼羅那樣,埋身書海,享受生活,而不是一門心思去創(chuàng)作。但那需要做出多么大的犧牲??!又有幾人能夠做到!大多數(shù)人都無法割舍創(chuàng)作,只管埋頭前行,結果只會寫出更多孱弱無力、矯揉造作的作品。這些作品,品位低劣,毫無靈性,只會讓藝術家光華四射的黃金歲月罩上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