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我心中潛伏著一個邪惡的欲望,它與我的本性交織一體:我由衷地渴望創(chuàng)造出精品佳作。如作品能通過自己苛求的眼光,我就可以與寫作再續(xù)前緣,因為我寫作只是為了自己的愉悅,不會去理會它是否受到世人的青睞。人們想當然地認為,除非作品毫無新意(我的作品不屬此類)好的作品是不可能不受到世人關(guān)注的。濟慈和雪萊,丁尼生和華茲華斯,都曾受到過責(zé)難,因為他們的作品過于標新立異,與眾不同,超出了傳統(tǒng)的評論家們的思想所及。我有自己熟稔的媒體,外加一大幫嗅覺靈敏的批評家,他們正逡巡搜索著那些精品佳作。只要自己的作品不過于獨辟蹊徑,就會得到某些人的賞識。但我所希望的,只是不要降低自己的評判標準。雖然對評論家們的判斷不敢恭維,但我仍本能地想得到他們的贊許。我的痛苦是那種運動員們所感受的痛苦:在創(chuàng)造了新的跳高紀錄后,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雙腿僵硬,身體發(fā)福,再也不能飛身越過標志桿了。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人應(yīng)該急流勇退,適可而止。如果功成名就之人,只知洋洋自得地不勞而獲,坐享其成,沒有比這更令人鄙視和可憐的了。我的故事,就像令人討厭的布雷德老農(nóng)夫一樣,他凡事都挑三揀四,百般挑剔。他的妻子非常生氣,就把他扣在了一堆石蛋上,讓他在那里茍延殘喘,度過余生。看見一個人,雖新書層出不窮,但卻如日落西山一般,一本不如一本,思路陳舊、人物老套、情節(jié)庸俗,我會感到陣陣惋惜??偸窍M?,有哪位善良勇敢之人,可以告訴我何時收手?,F(xiàn)在,這一切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而我卻又無法接受,因為這是一種失敗。就像弗蘭克·巴克蘭筆下的猴子,直到進入溫水瓶才知道外面更涼快,可是已經(jīng)太晚,只能活活地被煮熟。占據(jù)我全部生命的寫作生涯棄我而去,這讓我的生命變成一副空殼。聰明之人會寫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隨筆,挑選一些鮮為人知的文學(xué)界的奇聞軼事,或者參觀一下某位名人故居以及他早年的活動場所,評判一下他的作品等諸如此類的事情,填補空虛時光,并借此獲得滿足。但凡有創(chuàng)新思想并進行過嘗試的人,都會對模仿他人作品,從邊角料中拼湊出復(fù)活節(jié)餡餅的行為深惡痛絕。除文學(xué)之外,我一無所知,而且我只會寫傳記文學(xué)。那些把他人的所作所為寫入作品之人,自己的生平也會被一代代地書寫,這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能有這種本能的反應(yīng),再自然不過。政治家們和軍事家們的鮮活記憶終會漸漸隱沒,但只要對這些偉人充滿敬畏和遐想,就會產(chǎn)生強烈的欲望,想再現(xiàn)他們的歷史,找到他們的靈感所在。不管是才華出眾的詩人,還是想象力豐富的作家,只要不斷炫耀自己在某地突然獲得靈感的經(jīng)歷,人們就自然而然地幻想:這是何等神奇,有著怎樣的懸崖峭壁、湖泊山林,才能孕育出如此石破天驚的思想,造就這些與眾不同的天才;而決不會想到,這些其實不過是厚積薄發(fā)的靈感適時地閃現(xiàn)而已。我有一種沖動,想去探訪一些天才早年活動的地方,不是因為希望發(fā)現(xiàn)其獨特魅力的根源,而是因為他們教會我一個真理:靈感無處不在,只需我們?nèi)ジ兄,F(xiàn)在的我,只能被迫依賴自己的想象,就像力士參孫一樣自言自語:
“我要像前幾次一樣出去活動身體。”
然后,詩句的結(jié)尾自然得如影子一般落在我身上,“他卻不知,耶和華上帝已離他而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