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走單騎
天下大勢與一念之動
我不能說在中國“旅游”一說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才有的,但我那輩人小時的確不知旅游為何物,我們大都只有“出遠門”的概念。從南京回老家蘇北,或是去上海,就已經(jīng)屬于“出遠門”的范疇?!俺鲞h門”十有八九,是為探親訪友,決非沖著山水名勝而去,成年人則多半是出差,游山逛水屬附加性質(zhì),雖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約不在少數(shù)。就是說,“出遠門”怎么著也不是打的旅游的旗號。
“文革”結(jié)束之后高考恢復(fù),許多年輕人跨州越府異地讀書。這與旅游之風的漸起也許并無必然聯(lián)系,但我相信大學生一定是那時旅游的主力。別的人群也許并不缺少旅游的興致,但卻缺少一些重要條件。第一是時間,大多數(shù)人除了國慶、春節(jié),只有每周的星期天,即使動用國慶、春節(jié)各三天的假期,以當時的交通狀況(想想看乘火車從南京到上海就要六個小時),也跑不了多遠,學生有寒暑假,出遠門可以有恃無恐。
其二,得經(jīng)得起折騰。彼時根本沒有旅行社一說,食宿行三項都得自己去忙乎,吃還好說,住宿、乘車,其難無比,尤其是行,以今天的標準,慨嘆那時行路難,難于上青天,一點兒不算夸張。單是坐火車就夠受的,年紀大些的人吃不消,吃得消也不愿遭這罪,這還沒算上買票的艱難。
我們不怕,年輕。更禁打禁摔的身體,更旺盛的好奇心。以我為例,可以乘從北京往南京的火車半道上在泰安下車,凌晨兩三點登泰山,又因山上旅社住滿,當天就下山趕火車,坐上十多個小時到南京。簽了票再上車,已然失去座位,我所謂“坐”火車是站得實在吃不消了,在車廂之間的連接處找地方席地而坐而已。有我這樣經(jīng)歷的人太多了,所以那時的風景名勝,總能見到很多大學生模樣的人——除了年齡上看怎么也不是中學生之外,還有一再不會錯的標志,是他們胸前的?;?,既然是時人眼中的天之驕子,很多大學生也就很自豪地將這身份形之于外。
我上大學時,還刮過一陣騎自行車旅游的風。我不知道這股風是不是從大學里刮起,大學生被卷進去的不在少數(shù)是肯定的。有個暑假,我們班上騎車出游的就有三撥,有獨行的,也有結(jié)伙的。報上時可讀到有關(guān)的報道,當然得上點檔次,像從南京騎車到黃山之類,就太尋常??傄悬c“壯舉”的意思。比如驅(qū)車萬里,獨闖新疆、西藏;又或團隊出行,大張旗鼓。
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一隊人馬,好像就是大學生,每輛車上都插小旗,還有一面大旗,上書“壯游大好河山——某某某自行車旅行團”的字樣。倘身份特殊,還會得到記者的青睞,因《在同一地平線上》聲名鵲起的女作家張辛欣即有騎車橫跨中國之行,邊旅行邊采訪,行程時見于報端。
印象更深的是有位叫王大康的農(nóng)民,發(fā)愿要騎自行車游遍全中國。農(nóng)民自費騎車旅游,這是不折不扣的“新生事物”,記者自不難從中發(fā)掘出改革開放農(nóng)村新氣象等諸多信息。王所到之處,常有領(lǐng)導(dǎo)接見,甚至還有組織歡迎隊伍的,媒體上不斷在說,王大康到了哪兒哪兒了,王大康入藏了,口氣像在跟蹤一支遠征軍。媒體的關(guān)注時常引起領(lǐng)導(dǎo)的重視,領(lǐng)導(dǎo)現(xiàn)身在那時比現(xiàn)在更是媒體的例行報道內(nèi)容,這兩方面的互動,孰因孰果,我也說不清。
就像后來的長江漂流探險一樣,騎車旅游也被賦予非同尋常的意義——常常與“振興中華”“新的長征”這樣一些大關(guān)目聯(lián)在一起。其時“振興中華”可說是“時代強音”,我們在不同場合高呼這口號,有時候是有組織的,有時候則純屬自發(fā),后一種情況尤能顯現(xiàn)出那個時代一種特異的氛圍。好像發(fā)生在那時的事比后來更能產(chǎn)生所謂“轟動效應(yīng)”,當然,也更容易在象征的意義上被理解。
我還清楚記得亞洲錦標賽上中國男排上演逆轉(zhuǎn)勝韓國時的情形,其時我是在留學生宿舍電視室里看的電視,中國隊每得一分,就是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其瘋狂絕不亞于南美球迷看世界杯。我敢說,不在現(xiàn)場,看排球看成那樣,絕對少見。所以留學生們很詫異:這些平日挺安靜的中國學生怎么了?比他們還瘋。待比賽結(jié)束,校園里敲臉盆、從樓上往下扔熱水瓶,響成一片,敲過了扔過了,我們就涌到街上去游行。過不久中國隊在世乒賽上包攬七枚金牌,我們再度上街,在深夜空曠的街頭喊“振興中華”喊得血脈賁張,一路扯著嗓門喊過去,揚眉吐氣,走回來累得無比痛快,其痛快程度,只會在舞廳跳迪斯科發(fā)泄了一夜的人之上,何況還有一種崇高感。
大家的興奮都是外向的,我覺得甚至騎車旅游的那陣風都與這興奮的調(diào)子合拍。當然,我只在那樣的情況下才有“振興中華”的豪情,從來沒敢把自己騎車旅游的個人行為與此扯上關(guān)系。對我而言,把車騎到千里之外,這本身就夠刺激的了。此外,將“行”與旅游聯(lián)作一氣,也是一個誘惑。坐火車或汽車到一地,下了車旅游才正式開始,似乎有點割裂,我每到一地喜歡騎了車逛,固然可以借或租輛車,但哪里像自己的坐騎,騎在上面仿佛異地也成了家門口。
行頭
我的準備工作大體圍繞自行車進行,備好輕便打氣筒,買上一些配件,這些都在其次,最要緊的是學補胎,據(jù)說夏日騎長途,最容易爆胎。遂專門花時間在街邊車攤上看人修車:如何將內(nèi)胎扒出來充了氣放在水盆里一節(jié)一節(jié)地驗,見冒水泡即順藤摸瓜找到漏氣處,用火柴棒戳在那兒以為記號;如何將扎破處周圍和用于補漏的小膠皮的一面用木銼銼得毛糙,再在創(chuàng)面和小膠皮上抹勻膠水;如何待膠水晾一會兒稍干后貼上,再用老虎鉗將膠皮邊緣夾緊,務(wù)使與胎黏合無間,等等。最后輕便打氣筒之外,確是帶著精簡版的修理工具上路的,自覺已足以應(yīng)付突發(fā)的爆胎事件。
除了與自行車有關(guān)的零碎之外,我的行囊里只有幾件起碼的換洗衣服,一只吃飯兼刷牙時盛水的茶缸,手電筒,應(yīng)急的藥品。唯有一樣,很快就發(fā)現(xiàn)相當奢侈,是一具草編的吊床。大概是在電影里看到過,兩棵椰子樹間系一吊床,睡在上面料必自在。我想到的是,途中或許犯困,睡在吊床上,螞蟻之類就不會欺上身來。
自行車關(guān)乎行,在住的方面,最要緊的是弄一批介紹信。我這兒說的是廣義的介紹信,狹義的介紹信是公對公的,但我揣著的一些私人信件,其實也是介紹信的性質(zhì),因為目的很明確,就是找地方白住。大學生窮玩,能省則省,自然盡可能地尋找不花錢的落腳點,但凡轉(zhuǎn)彎抹角能搭上關(guān)系,就要利用。其時賓館主要服務(wù)對象是外賓(即使對外開放我們也住不起),旅館則常人滿為患且臟亂,不安全。
家家戶戶住房都很逼仄,但外出旅行,有可能住到人家里,那就還是首選。擱到現(xiàn)在,介紹一個朋友住到親戚熟人家里,絕對是件不好輕易啟齒的事,那時沒那么多講究,年輕人就更是這樣。接待外人多半也都是住到家里,親戚間的來往更不必說。后來我往廣東一路行去,在杭州住在朋友的朋友家,到溫州住一中學同學的親戚家,都是朋友或同學修書一封,就找上門去。在紹興更有意思,是去找一年前游黃山時認識的人,他家小得根本住不下,他便領(lǐng)我到他辦公室去,往兩張拼起的辦公桌上一躺。到現(xiàn)在還記得他如何趿拉木屐扛張卷成炮筒似的席子領(lǐng)我往單位走。
當然,單位開的介紹信更不可少。介紹信也有為別事的,比如我想到一些地方的圖書館看看書,不過最要緊的還是為解決住宿問題。事實上許多單位的招待所都不對外開放,有介紹信則說不定可以通融,這是先決條件。開介紹信,有的目標明確,更多的時候并無具體對象,這時便要空白的,不填抬頭,到時見機行事。我的介紹信大都是這樣:某某同志前往貴處調(diào)研,請予協(xié)助為荷,此致敬禮!下面是單位、日期,最關(guān)鍵的,還是上面的公章。這樣的介紹信,其功用相當于身份證明。身份證是沒有的,工作證、學生證則顯然不及介紹信來得權(quán)威或具有說服力。
介紹信與私人信件中,有到廣州的。這就是說,我們原先打算中最終的目的地是廣州。說“我們”,實因原是準備兩人同行,不料那朋友突然得了病。謀劃已久,忽然成空,我覺得這假期簡直不知怎么過了。晚上,在一團沮喪之中忽想道:一個人為何就不能去?這個念頭好似一帖興奮劑,弄得一夜難眠,到入夢時差不多已然將自己想象成一個孤身赴險的英雄。
第二天醒來恢復(fù)理智,意識到這番冒險,父母決計不會答應(yīng),這就只有瞞天過海,遂裝作仍是兩人同行。事實上朋友也為我擔心,因長我?guī)讱q,歉疚之余(雖然確乎因病卻終歸是“出爾反爾”)似乎也要為我的安全擔干系,據(jù)說廣東、福建一帶,走私猖獗,治安很糟糕,搶劫之事,時有發(fā)生,孤身一人,出了事如何是好?
也算“險情”
當然,什么事也沒出,既然后來我完好無損地回來了。好多年后回想此次平生最能算得上冒險的壯舉,竟然想不起一樁可資渲染的險情,甚至幾千里下來,車胎都沒有爆過一次。
要么,那次被民兵逮著可以算一回?
不妨把可以算得上“事兒”的,都說在頭里。
其一,進入浙江境內(nèi)不久,讓人審了一通——并非有何逾矩的行為,只因睡覺睡得不是地方。怨只怨沒經(jīng)驗,初上征程只知道瘋騎,好像不是長途旅行,倒像進行計時賽,暗地里和路上的騎車人較勁。都是“不宣而戰(zhàn)”的性質(zhì)。卻也沒遇見幾個對手,因所遇多是鄉(xiāng)間短途販貨、運輸?shù)娜恕<又刈孕熊?,寬寬的書包架上綁縛著小山也似的東西。其實是勝之不武的,從旁呼嘯生風地超過去,還是大有見一個滅一個的快感。
當然如此高強度的騎行容易累,氣人的是,歇腳的當兒,那些被甩沒影了的“對手”“吭哧吭哧”不緊不慢地,又上來了。上路的第二天,歇下來就骨軟筋酥,而且犯困,盛夏的毒日頭,暑氣蒸騰,路邊一無遮攔,因見左近一村子的打谷場那兒有排房子,大概是倉庫,門鎖著,窗戶卻沒關(guān),便爬進去,找個角落倒頭便睡。平日睡眠大成問題,算是有擇席之病的,那一回卻是一夢酣暢。夢的最后是被人惡意侵擾,推搡并且沖我嚷,待睜了眼,果有兩張黧黑的臉出現(xiàn)在上方,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
一會兒工夫我便明白了,不是在夢里。二人先用方言而后很吃力地用蹩腳普通話問我是什么人,到這兒干什么。我說了,旅游。擔心這二字太書面,還解釋,就是出來玩。二人不信:這里有什么好玩兒的?都是審訊的口氣。辯了一陣也沒辯明白,就要我跟隨著去大隊部。從里面出來,見墻上倚著自行車,便要我交出鑰匙,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不肯交,那兩人要逼我就范并不難,有意思的是他們并不用強,長得粗壯的那個嘴里氣哼哼不知說些什么,將自行車扛起就走。
這是以為人贓俱獲么?我被“押”到一間極簡陋的房間,其為辦公室,證據(jù)就是有一張三抽屜的桌子、桌上的算盤,還有墻上的標語,有一條把“計劃生育”與“振興中華”截搭在一起。主“審”的人后來知道是民兵隊長,好些人圍著看,還插嘴。我拿出學生證,又解釋了一番后,自然也便平安無事。待說出此行目的地是廣州,話題便轉(zhuǎn)到另一點:那么遠的路,就為了玩?干嗎要騎車去?記不清當時是如何解釋的,反正他們的反應(yīng)是好奇加不以為然,聽不懂相互議論什么,看那訕笑的表情,不外“吃飽了撐的”“自己找罪受”之類。在某種程度上被當作咄咄怪事,則有一看熱鬧的小孩的大聲喊叫為證,大人在喊他回家吃飯,他邊跑邊報道:“那個人要騎自行車去廣州!”
重新上路后想此一番“遭遇”,騎在車上也迎風玩笑地喊了句毛主席語錄“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啊。
另一事是在普陀山。一路杭州、紹興、寧波騎過去,也就一路游玩,到了寧波,四大佛教名山的普陀不可不去吧?于是人和車一起上了船。先到舟山群島定海,在島上驅(qū)車數(shù)十公里到沈家門,再舍了車登擺渡船,這才上得普陀山。所謂“山”者,是“海上仙山”之山,供著觀音菩薩的一個小島而已,未及找好落腳處,已進出了好多座寺廟。有個博物館就設(shè)在廟里,其時“封建迷信”正在“死灰復(fù)燃”,正當觀音過壽前后吧,游人而外,無數(shù)的香客在求神拜佛,這博物館卻清靜,因為已然不是下跪的地方。守著這冷攤的是個中年男子,看上去像是集領(lǐng)導(dǎo)與群眾于一身,許是太清靜了,就與我這唯一的參觀者拉話,三言兩語,我的來歷、行程,包括尚未住下等等,都清楚了。說若找不到旅館,可以就住在這里?!羞@樣的好事嗎?我立馬揪住這話頭不放,說住處難找,事實上普陀不比別處,因接待香客的緣故,好多寺廟都兼著旅店,再不濟大通鋪總是有的。
博物館的陳列室于是成為我的臨時下榻處。晚上關(guān)了門,揀那中央一塊地方用鋪板架張床,有蚊蟲,還費事支起了帳子。睡在里面很覺新鮮怪異,因地方高曠,四圍又都是些玻璃柜,里面多是東南亞信徒或別處寺院贈送普陀的物品。我忘了那寺院叫什么名了,只記得是兩進,那人以館為家,住在一廂房里,我睡的陳列室是第一進,黑黲黲的似乎唯有門縫里透進點微光。外面的聲音卻響亮——這開關(guān)起來吱嘎作響的老式木門正對著千步沙,走不多遠就到,終夜潮聲不息。我就在這潮聲里蒙眬睡去。
也不知過了幾時,似夢非夢的,忽覺得有些異樣,睜了眼,卻在黑暗中看到那人的一張臉,他的手輕輕地摸在我的肩膀上。剎那間就覺每根寒毛都豎起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有那么一會兒一動也不敢動,后來就坐起來,說聲“還是有點熱嘛”,就起身走到院子里。那人好像沒話找話還跟過來說了兩句,就訕訕地回屋了。我站在那兒使勁琢磨怎么回事,卻想不出所以然來,這是“老房東查鋪”?是想謀財害命?還是,我遇上什么“同性戀”之類的事兒了?——“同性戀”當時還是個相當之不普及的概念,在我的意識里影影綽綽,模模糊糊,只有一大致想象的方向。
照說有此一念,就該感到危機四伏,此間不是久留之地了,我卻沒漏夜逃離,也許是不能斷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許是覺得不會有何大的威脅,也許是動靜鬧大了不知怎么辦??傊矣只氐酱采先ニ?,而且不可思議的是,后來居然睡著了,還睡得很沉。
用舊小說里的套語,“一宿無話”。第二天起來,那人待我還是和原來一樣,令人懷疑昨夜那番騷擾的真實性。我之斷定昨晚并非做夢,且那人肯定是同性戀,皆因覺得那人的目光有點躲躲閃閃,還有就是他那張只有幾根胡須的臉上有點女氣的表情,然而是不是有了昨晚之事以后的“追認”,卻也說不定。此時我斷為近似太監(jiān)的臉、過于殷勤的表情沒準原來就那樣,至少那幾根稀稀拉拉、有反比沒有更讓人覺著娘娘腔的胡須,絕對沒有變化。我盡量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走的時候客客氣氣,而他除了一路順風之類的客套話外,還給我一包自腌的咸菜,說是熱天吃這個舒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一口沒吃,沒離普陀就給扔了。
在路上
上述“歷險”都可說是有驚無險,也沒給我留下所謂“心理陰影”,事實上真正有幾分“險”,或者準確點說是“艱難”的,應(yīng)該是路上騎行之時,而“千里走單騎”,“在路上”怎么著也是一大關(guān)目。
我沒想到最初行路之難與路無關(guān),卻是關(guān)乎太陽。七月里江南,毒日頭可以曬得路面的柏油熔化,溫度高到一動不動亦汗出如漿,里里外外的熱,恨不能一絲不掛。毫無經(jīng)驗,我是一身短打上的路,甚至遮陽帽也不戴。見路上有農(nóng)民赤了上身登車,還起過效法的念頭,終是格于“文明人”的身份,未曾當真實施。一日下來,身上暴露在外的部分曬得通紅,睡覺時只覺渾身滾燙,好似毒辣的陽光貯在皮膚里了,尤在發(fā)揮余熱。第二天晚上到了杭州,燙的感覺變成了疼,洗澡搓垢時尤甚,就覺總也搓不凈,越是搓它越是疼,但搓不干凈不舒服啊,到最后才知道,已然不是污垢,是曝曬之后蛻的皮。從澡堂的一面鏡前過,見自己已很有幾分“面目全非”的意思:烈日的洗禮留下劣跡斑斑,身上無遮處固然色分深淺,臉上也是如同患了白癜風一般。有此教訓,再上路時再不敢圖涼快,一定捂得嚴嚴實實。
我的業(yè)余,也見于行程的毫無計劃,行程多少,路況如何,一概不知。好在江浙一帶村鎮(zhèn)密布,稠人廣眾,到哪里食宿總能解決。由溫州往福建去,路上已是山區(qū),人煙稀少,騎得百十公里,固然必能到達某一縣城,路途之上,卻少見人家,沒有干糧在身,就要忍受饑餓之苦。有一日便是如此:早上八點上路,到傍晚也沒吃上一口。其實未到中午,饑餓的感覺已是陣陣襲來。——有機會的,因騎行中曾不止一次見到遠處有炊煙,甚至清楚看到山上的房子,只是想著趕路,仍巴望遇上路邊的小店,再則將自行車拋在路邊沿小路攀過去,來回有一段路,深恐被偷,也就作罷。我的另一個機會倒是就在路上——一只被汽車軋死的雞,開膛破肚,內(nèi)臟在外,血已是干了,暗紅的血跡。壓扁了的雞僵硬地躺著,烈日灼灼地曬著,雖在公路上,也是一種蠻荒的感覺,有幾分恐怖。但是餓狠了,我決定弄了來吃。起初甚至有點興奮,因這是從未有過的經(jīng)驗。計劃是先撿些柴草生火用飯盒煮開水,褪了雞毛,而后就放火上烤。問題是首先就找不到枯枝敗葉,盛夏里,到處欣欣向榮,即使好不容易尋了竹枝之類點起火來,又不懂如何褪毛,跟那只死雞搏斗了足有半個鐘頭,終于放棄。
餓,只有挨著,渴的問題,倒是不難解決。水壺里的水早喝完了,沿路卻有取之不盡的山水:公路傍山的那一面,隔一段路就見有竹管引了水下來,也不知是山泉,是雨水。起初擔心不衛(wèi)生,只嘗試性地接了一點兒,嗓子冒煙,含著漱漱口也是好的。不想到了嘴里很是甘甜,也就不管不顧大喝一氣。饑與渴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后來騎一段就狂喝水是否有借水來鎮(zhèn)壓餓的意思,只知道越發(fā)地餓了,不住地喝,腹脹如鼓也腹響如鼓,分不清是饑腸轆轆地響還是滿肚子的水在咣里咣當。直到將近晚上八點,終于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飯鋪,主人說,沒菜了,飯之外只有一點兒水煮的黃豆芽。這已經(jīng)讓人喜出望外了,我吃了兩大碗飯,那清湯寡水的豆芽則不啻天下美味。
挨餓的那天開始,算是進入了最難行的路程。從南京到杭州,屬丘陵地帶,地勢雖有起伏,也不過是翻些大坡,杭州到紹興再到寧波,更是一馬平川,從溫州往福建,則進入到地道的山地。頭一回領(lǐng)教了什么叫作盤山公路,往往騎行一陣就得下來推行,眼前的路陡陡地高上去、高上去,一眼望不到頭,汽車也“吭哧吭哧”行得吃力起來,與之相比,原先爬過的高坡簡直就是坦途。挨餓的那一天騎下來,累得不行,難得地向人打聽前面的路,回說是更難走,自行車沒法騎。這真叫人絕望。沒想到第二天心生一計,令后面的路忽地變得輕松起來。
——我想到了彼時鄉(xiāng)下路上并不鮮見的搭車場面。此處所說搭車不是通常搭便車之意,或許應(yīng)該叫作扒車,只是并非鐵道游擊隊式的真正扒到車里,是騎自行車的人尾隨機動車之后,一手扶龍頭,一手攀住前面車上可抓握處,省了騎行的力氣讓汽車、拖拉機帶著走。鄉(xiāng)下車少,無人過問,駕駛員發(fā)現(xiàn)了大加呵斥,扒車的也不以為意。我見過的多半是少年人弄險,很容易出事,然盤山路那樣的高坡,車行很慢,慢過平地上騎自行車,且又沒變速、急剎車之類,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危險吧?
有此一念,遇大坡我便停下不再往前走,找塊樹陰涼快著,好整以暇等著路過的卡車。那時的卡車、拖拉機后面的拖斗是同樣的形制,為裝卸方便,三面的擋板都可放下,豎起時扳起把手來卡住。這把手便成為我的牽引,騎在車上一手抓住了,高下正合適。有個司機從后視鏡里見了,停下車來阻止,待我上前一陪話,也便允了。其他遇見的司機,也都通情達理,有時恰遇他們在坡底停下,我會主動去說明,而聽說我是騎車出游的大學生,有一位開著空車的甚至幫我將自行車抬起扔進車斗,干脆捎了我一程。如此這般,盤山路居然變成了最省力的路程:上坡借助汽車,那樣的大坡,下去時整個不用己力,把穩(wěn)了龍頭就行。
司機們都叮囑,到了坡頂一定得撒手。這告誡有點多余:飛流直下地下大坡,還須再借汽車之力么?當然從另一角度說,下大坡又是最緊張的時刻。盤山路坡陡彎急,一面傍著山,另一面就是山谷,隔好遠才豎有一根路樁,根本起不到防護的作用,且又是碎石子的路面,自行車高速地從上面過,常碾得小石子飛迸出去,窄窄的輪胎常有打滑之虞。所以一面是好像在體驗御風而行的輕逸,一面不免又提著心吊著膽,捏著剎把一刻不敢放松。有回稍稍走神一下,忽地就有一急彎撲到跟前,猛剎車,輪胎打偏倒下來,還好只是胳膊膝蓋蹭破點皮,往外看時,卻驚出一身冷汗,再往外出去一兩米,就摔出公路,并非懸崖絕壁,死或不至,傷總難免吧?
饒是如此,下大坡還是有一種興奮——那速度,那氣勢,如同胯下千里馬、足下風火輪,呼嘯生風。那感覺,怎一個“爽”字了得?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攀住卡車爬大坡,轉(zhuǎn)了無數(shù)的彎仍在往上爬,仿佛這坡是沒有盡頭一般,待總算到頂謝過司機,便歇口氣啃點干糧,一面也看看下山的路。居高臨下,就見公路繞著山扭來扭去,一會兒隱沒在山后,一會兒又復(fù)出現(xiàn),很遠有一處地方房舍眾多,想來就是打算過夜的那個縣城了。便即飛身上車——哪里是騎車,整個策馬下山的感覺,只覺滿耳的風聲,轉(zhuǎn)過一個彎,仍是下坡,再轉(zhuǎn)一彎,路又忽現(xiàn),還是下坡,風掣電閃,兔起鶻落,七盤八繞的,仿佛就沒蹬過一腳,看著老遠老遠的,卻似倏忽之間,已然沖入城中。回南京后向人描述那感覺,極盡渲染之能事,這一遍說是好似“飛流直下三千尺”,那一遍又說就像章回小說里寫的,一路掩殺過去。也不知哪里挨得著一個“殺”字。
揩公家的油
當然,可吹噓的遠不止此。
最愜意之事,莫過于進入福建境內(nèi)的騙吃騙喝。其時尚無“公款消費”一說,但有十來天,我的吃喝住宿,的確是公款,只是尚不足以言“消費”——“揩油”的性質(zhì)吧。公款消費,得是有身份的人,窮學生而能吃住不要錢,大約也只有“文革”初紅衛(wèi)兵的大串聯(lián)。我之能夠在承平之世享受此項待遇,還要感激騎車旅行這一“新生事物”——前面說了,報紙上、廣播里都在正面報道哩。那時不叫媒體,叫宣傳戰(zhàn)線,報道若是正面的,就有提倡的意思,上面提倡,下面當然要支持,支持的具體表現(xiàn),便是好多地方對騎車旅行的人熱情接待,食宿全包。
起初并不知道有這樣的好事,直到在舟山群島體委招待所里遇到一撥鄭州大學的大學生。他們是從河南騎過來的。有一日下大雨,都耗在房間里,就瞎聊,聽他們說一路的見聞,令他們興奮的是他們在某地遇到過農(nóng)民旅行家王大康。好家伙,整個恨不得把家都背上,大口袋米,好幾副備用胎,汽筒,甚至還帶著做飯用的煤油爐。
到吃飯時間,聽說我要去買飯票,鄭州大學生一臉的詫異:沒給你免食宿?這下輪到我詫異了,一問,原來他們一路行來,凡縣以上有體委的地方便徑奔那里,吃和住,就沒花過自己的銀子。事先聯(lián)系好的嗎?說沒有。但你們是集體行動,我是散兵游勇,誰知道我是誰?他們說一樣的,他們就遇見過單獨行動的。他們當中顯然是領(lǐng)袖的那個大個子反問道:你是誰?你是大學生!有學生證,還有自行車,自我介紹一下不就結(jié)了?!
高考恢復(fù)沒幾年,大學生那時確乎是天之驕子,社會上固然是另眼相看,大學生似也對周圍“世界是你們的”期許和羨慕據(jù)之不疑。他們都佩戴著校徽,大個子把自己的取下給我,很軒昂地道:跟我們一起去,算我們一伙的,食堂的人都認識我了,沒事!于是我第一次蹭了公家的飯。
人是不能有誘惑的,有此一遭,以后便有了非分之想。我說“非分之想”,實因勢孤力單,真要去與“單位”接洽,還是不免忐忑。他們那陣勢確是足以“先聲奪人”的,首先是人多勢眾,再者還看到過他們的一面紅旗,上書“振興中華,壯游神州”,另有“鄭州大學自行車旅行團”的字樣,甚至他們較我遠為沉重的行李、裝備,包括鋪蓋卷、帳篷——不僅師出有名,也讓我覺得“正式”。但吃飯不要錢的前景太誘人了,由不得你不冒險一試。
事實證明他們說得并不夸張。進入福建后的第一站,福鼎,我的公款消費計劃正式啟動。試探性找到了縣體委,出示了學生證,不勞費辭,工作人員就給安排地方住下了。不記得在哪兒吃的飯,反正沒花一分錢。我清楚記得的是在連江,也是奔體委,體委在縣委院子里,趕上星期天,沒人辦公。看門老頭告訴我體委主任就住在附近,我便找上門去。他家在一條巷子里,簡陋的平房。是個結(jié)實粗壯的中年人,黧黑的面孔,像我在電影里看到的漁民,正赤了膊坐在門前的空地上喝鍋邊糊。聽我報了身份來歷,一迭連聲地“歡迎!歡迎!”著放下碗筷,不待我說明來意,便進屋套了汗衫背心,趿著拖鞋就領(lǐng)我去住宿。
“你們大學生好啊,有寒暑假,又有前途?!彼贿呑咭贿厡ξ艺f,不知道是怎么把假期和“前途”嫁接到一塊兒的。我說我一窮學生,你是主任哩,他道:“什么主任?光桿司令,光桿司令!”邊說邊把我的自行車、背包都搶過去,爭也沒用,我感覺簡直是牽馬墜鐙的架勢。安排的住處在一小樓上,縣里的華僑招待所,從服務(wù)員那兒領(lǐng)了鑰匙,進一間單人房,里面窗明幾凈,木地板,還有一對木頭沙發(fā)。體委主任說,小地方,條件不好。再寒暄幾句,告辭了。關(guān)上門便在床上翻了個跟頭——哇噻,這是什么待遇!須知那幾年逢暑假便出去旅游,大通鋪,澡堂子,什么地方都睡過,何曾有過單間?!
第二天早上體委主任和另一人早早過來領(lǐng)我去吃早飯,過后上路,兩人站在路邊揮手作別,我飛身上車之際,頗有幾分再上征程的意思。
有此一番際遇,再往后便將公款旅游視為當然,到一地便堂而皇之去“依靠組織”。原本好日子應(yīng)該很快就到頭的:因騎車旅游之風愈演愈烈,并且大學生嘗到了甜頭,都指著依靠組織,組織上有些吃不消了,國家體委為此專門發(fā)文,報上也登了,稱騎車旅行是好事,應(yīng)鼓勵,但屬個人行為,各單位不可再以公費接待。
在較小的規(guī)模上,這也像是一次大串聯(lián)的叫停。我是在福建省體委聽到這“噩耗”的,其時已在福州玩了兩天,住在福建省體委招待所里。這次到辦公室來接洽,指望弄到一張省體委給下屬單位的介紹信,如此則日后越發(fā)理直氣壯,接待升級也未可知。辦公室主任是個老者,一聽來意便道:來得正好,上面發(fā)文,沒有特別的理由,自己找上門來的,不許再接待。照說招待所今天就不能讓你住了。
參以我正打著的小算盤,這不啻兜頭一盆冷水。既然原來并沒想著天上掉餡餅,白撿了一些日子的便宜,再往下回到原先的行走方式,應(yīng)該沒什么的。但好比將吃到嘴里的肉再吐出來,自是百般不愿。白吃白住了幾天,臉皮也厚了,就纏著那人說,出門在通知下發(fā)以前,突如其來地變卦,困難呀!孤身一人,添的麻煩也不大,考慮我的具體情況吧。沒想到居然就開恩,不僅讓繼續(xù)住下去,而且介紹信也開了。只是言明,管不管用他不知道,還要看下面他們自己。介紹信含混地寫著“酌情予以幫助”的字樣。
但是怎么會不管用呢?既然是來自上級單位。在閩南騎行,莆田、泉州、廈門、漳州一路過去,一次次將這尚方寶劍祭出來,若體委的人提起上面叫停的通知,或是面有難色,我便請他們注意介紹信上的日期:那是在通知下達以后呀。如此這般,白吃白住得以繼續(xù)下去。只是像連江那樣的待遇再沒享受過,有時還明顯地見出“組織”上態(tài)度的勉強。有的地方管住,吃就須自理了。大點的地方好辦,像在廈門,體委招待所里正住著一撥集訓的運動員,到點了就伙在他們堆里吃運動員伙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