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嗎?才下結論,立即反駁,常識判斷,難免滑稽。但其中不是沒有理由的。
早期歷史
對于我這一次病的認識,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不但我自己和我身邊的人是這個樣子,連大夫看來也不例外。這是符合認識事物的規(guī)律的,不足為怪。
我患的究竟是一種什么病呢?這件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約摸在三四十年以前,身上開始有了發(fā)癢的毛病。每年到冬天,氣候干燥時,兩條小腿上就出現(xiàn)小水泡,有時潰爛流水,我就用護膚膏把它貼上,有時候貼得橫七豎八,不成體系,看上去極為可笑。我們不懂醫(yī)學,就胡亂稱之為皮炎。我的學生張保勝曾陪我到東城寬街中醫(yī)研究院去向當時的皮膚科權威趙炳南教授求診。整整等候了一個上午,快到十二點了,該加的塞都加過以后,才輪到了我。趙大夫在一群大夫和研究生的圍擁下,如大將軍八面威風。他號了號脈,查看了一下,給我開了一副中藥,回家煎服后,確有效果。
后來趙大夫去世,他的接班人是姓王的一位大夫,名字忘記了,我們倆同是全國人大代表北京代表團的成員。平常當然會有所接觸,但是,他那一副權威相讓我不大愿意接近他。后來,皮炎又發(fā)作了,非接觸不行了,只好又趕到寬街向他求診。到了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患的病叫做老年慢性瘙癢癥。不正名倒也罷了,一正名反而讓我感到滑稽,明明已經(jīng)流水了,怎能用一個“瘙癢”了之!但這是他們醫(yī)學專家的事,吾輩外行還以閉嘴為佳。
西苑醫(yī)院
以后,出我意料地平靜了一個時期。大概在兩年前,全身忽然發(fā)癢,夜里更厲害。問了問身邊的友人,患此癥者,頗不乏人。有人試過中醫(yī),有人試過西醫(yī),大都不盡如人意。只能忍癢負重,勉強對付。至于我自己,我是先天下之癢而癢,而且雙臂上漸出紅點。我對病的政策一向是拖,不是病拖垮了我,就是我拖垮了病。這次也拖了幾天。但是,看來病的勁比我大,決心似乎也大。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還是屈服吧。
屈服的表現(xiàn)就是到了西苑醫(yī)院。
西苑醫(yī)院幾乎同北大是鄰居,在全國中醫(yī)院中廣有名聲。而且那里有一位大夫是公認為皮膚科的權威,他就是鄒銘西大夫。我對他的過去了解不多,我不知道他同趙炳南的關系。是否有師弟之誼,是否同一個門派,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但是,從第一次看病起,我就發(fā)現(xiàn)鄒大夫的一些特點。他診病時,診桌旁也是坐滿了年輕的大夫、研究生、外來的學習者。鄒大夫端居中央,眾星拱之。按常理,存在決定意識,他應該傲氣凌人,顧盼自雄。然而,實際卻正相反。他對病人笑容滿面,和顏悅色,一點大夫容易有的超自信都不見蹤影。有一位年老的身著樸素的女病人,腿上長著許多小水泡,有的還在流著膿。但是,鄒大夫一點也不嫌臟,親手撫摩患處。我是個病人,我了解病人心態(tài)。大夫極細微的面部表情,都能給病人極大的影響。眼前他的健康,甚至于生命就攥在大夫手里,他焉得而不敏感呢?中國有一個詞兒,叫做“醫(yī)德”。醫(yī)德是獨立于醫(yī)術之外的一種品質。我個人想,在治療過程中,醫(yī)德和醫(yī)術恐怕要平分秋色吧。
我把我的病情向鄒大夫報告清楚,并把手臂上的小紅點指給他看。他伸手摸了摸,號了號脈,然后給我開了一副中藥?;丶壹宸?,沒過幾天,小紅點逐漸消失了。不過身上的癢還沒有停止。我從鄒大夫處帶回來幾瓶止癢藥水,使用了幾次,起初有用,后來就逐漸失效。接著又從友人范曾先生處要來幾瓶西醫(yī)的止癢藥水,使用的結果同中醫(yī)的藥水完全相同。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交替使用,起用了我的“拖病”的政策。反正每天半夜里必須爬起來,用自己的指甲,渾身亂搔。癢這玩意兒也是會欺負人的:你越搔,它越癢。實在不勝其煩了,決心停止,強忍一會兒,也就天下太平了。后背自己搔不著,就使用一種山東叫癢癢撓的竹子做成的耙子似的東西。古代文人好像把這玩意兒叫“竹夫人”。
這樣對付了一段時間,我沒有能把病拖垮,病卻似乎要占上風。我兩個手心里忽然長出了一層小疙瘩,有點癢,摸上去皮粗,極不舒服。這使我不得不承認,我的拖病政策失敗了,趕快回心向善,改弦更張吧。
西苑二進宮
又由玉潔和楊銳陪伴著走進了鄒大夫的診室。他看了看我的手心,自言自語地輕聲說道:“典型的濕疹!”又站起來,站在椅子背后,面對我說:“我給你吃一副苦藥,很苦很苦的!”
取藥回家,煎服以后,果然是很苦很苦的。我服藥雖非老將,但生平也服了不少。像這樣的苦藥還從來沒有服過。我服藥一向以勇士自居,不管是丸藥還是湯藥,我向來不問什么味道,拿來便吃,眉頭從沒有皺過。但是,這一次碰到鄒大夫的“苦藥”,我才真算是碰到克星。藥杯到口,苦氣猛沖,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解萬難,幾口喝凈,又趕快要來冰糖兩塊,以打掃戰(zhàn)場。
服藥以后,一兩天內(nèi),雙手手心皮膚下大面積地充水。然后又轉到手背,在手背和十個指頭上到處起水泡,有大有小,高低不一。但是泡里的水勢都異常旺盛,不慎碰破,水能夠滋出很遠很遠,有時候滋到頭上和臉上。有時候我感到非常膩味,便起用了老辦法,土辦法:用消過毒的針把水泡刺穿,放水流出。然而殊不知這水泡斗爭性極強,元氣淋漓。你把它刺破水出,但立即又充滿了水,讓你刺不勝刺。有時候半夜醒來,瞥見手上的水泡——我在這里補一句,腳上后來也長起了水泡——,心里別扭得不能入睡,便起身挑燈夜戰(zhàn)。手持我的金箍狼牙棒,對水泡一一宣戰(zhàn)。有時候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才只能刺破一小部分,人極疲煩,只好廢然而止。第二天早晨起來,又看到滿手的水泡顆粒飽圓,森然列隊,向我示威。我連剩勇都沒有了,只能徒喚負負,心甘情愿地承認自己是敗兵之將,不敢言戰(zhàn)矣。
西苑三進宮
不敢言戰(zhàn),是不行的。水泡家族,赫然猶在,而且鼎盛輝煌,傲視一切。我于是又想到了鄒銘西大夫。
鄒大夫看了看我的雙手,用指頭戳了戳什么地方,用手指著我左手腕骨上的幾個小水泡,輕聲地說了一句什么,群弟子點頭會意。鄒大夫面色很嚴肅,說道:“水泡一旦擴張到了咽喉,事情就不好辦了!”這是不是意味著,在鄒大夫眼中我的病已經(jīng)由量變到質變了呢?玉潔請他開一個藥方。此時,鄒大夫的表情更嚴肅了?!摆s快到大醫(yī)院去住院觀察!”
我聽說——只是聽說。舊社會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碰到重危的病人,一看勢頭不對,趕快敬謝不迭,讓主人另請高明,一走了事。當時好像沒有什么搶救的概念和舉措,事實上沒有設備,何從搶救!但是,我看,今天鄒大夫決不是這樣子。
我又臆測這次發(fā)病的原因。最近半年多以來,不知由于什么緣故,總是不想吃東西,從來沒有餓的感覺。一坐近飯桌,就如坐針氈。食品的色香味都引不起我的食欲。嚴重一點地說,簡直可以稱之為厭食癥——有沒有這樣一個病名?我猜想,自己肚子里毒氣或什么不好的氣窩藏了太多,非排除一下不行了。鄒大夫嘴里說的極苦極苦的藥,大概就是想解決這個問題的??赡苁窃诠烙嫹矫嬗辛它c差距,所以排除出來的變?yōu)樗莸臄?shù)量,大大地超過了預計。鄒大夫成了把魔鬼放出禁瓶的張?zhí)鞄熈?。挽回的辦法只有一個:勸我進大醫(yī)院住院觀察。
只可惜我沒有立即執(zhí)行,結果惹起了一場頗帶些危險性的大患。
張衡插曲
張衡,是我山東大學的小校友。畢業(yè)后來北京從事書籍古玩貿(mào)易,成績斐然。他為人精明干練,淳樸誠慤。多少年來,對我?guī)椭鷺O大,我們成為親密的忘年交。
對于我的事情,張衡無不努力去辦,何況這一次水泡事件可以說是一件大事,他哪能袖手旁觀?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得知了這個消息,7月27日晚上,我已經(jīng)睡下,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張衡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手里拿著白礬和中草藥。他立即把中藥熬好,倒在臉盆里,讓我先把雙手泡進去。泡一會兒,把手上的血淋淋的水泡都用白礬末埋起來。雙腳也照此處理。然后把手腳用布纏起來,我不太安然地進入睡鄉(xiāng)。半夜里,雙手雙腳實在纏得難受,我起來全部抖摟掉了,然后又睡。第二天早晨一看,白礬末確實起了作用,它把水泡黏住或糊住了一部分,似乎是凝結了。然而,且慢高興,從白礬塊的下面或旁邊又突出了一個更大的水泡,生意盎然,笑傲東風。我看了真是啼笑皆非。
張衡決不是魯莽的人,他這一套做法是有根據(jù)的。他在大學里學的是文學,不知什么時候又學了中醫(yī),好像還給人看過病。他這一套似乎是民間驗方和中醫(yī)相結合的產(chǎn)物。根據(jù)我的觀察,一開始他信心十足,認為這不過是小事一端,用不著擔心。但是,試了幾次之后,他的銳氣也動搖了。有一天晚上,他也提出了進醫(yī)院觀察的建議,他同鄒銘西大夫成了“同志”了??上覜]有立即成為他們的“同志”,我不想進醫(yī)院。
艱苦掙扎
在從那時以后的十幾二十天里是我一生思想感情最復雜最矛盾最困惑的時期之一??偟男那?,可以歸納成兩句話:僥幸心理,掉以輕心、蒙混過關的想法與擔心恐懼、害怕病情發(fā)展到不知伊于胡底的心理相糾纏;無病的幻像與有病的實際相磨合。
中國人常使用一個詞兒“癬疥之疾”,認為是無足輕重的。我覺得自己患的正是“癬疥之疾”,不必大驚小怪。在身邊的朋友和大夫口中也常聽到類似的意見。張衡就曾說過,只要撒上白礬末,第二天就能一切復原。北大校醫(yī)院的張大夫也說,過去某校長也患過這樣的病,住在校醫(yī)院里輸液,一個禮拜后就出院走人。同時,大概是由于張大夫給了點激素吃,胃口忽然大開,看到食品,就想狼吞虎咽,自己認為是個吉兆。又聽我的學生上海復旦的錢文忠說,毒水流得越多,毒氣出得越多,這是好事,不是壞事。所有這一切都是我愛聽的話,很符合我當時茍且偷安的心情。
但這僅僅是事情的一面,事情還有另外一面。水泡的聲威與日俱增,兩手兩腳上布滿了泡泡和黑痂。然而客人依然不斷,采訪的,錄音、錄像的,絡繹不絕。雖經(jīng)玉潔奮力阻擋,然而,撼山易,撼這種局面難。客人一到,我不敢伸手同人家握手,怕傳染了人家,而且手也太不雅觀。道歉的話一天不知說多少遍,簡直可以錄音播放。我最怕的還不是說話,而是照相,然而照相又偏偏成了應有之儀,有不少人就是為了照一張相,不遠千里跋涉而來。從前照相,我可以大大方方端坐在那里,裝模作樣,電光一閃,大功告成?,F(xiàn)在我卻嫌我多長了兩只手。手上那些東西能夠原封不動地讓人照出來嗎?這些東西一旦上了報,上了電視,豈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嗎?因此,我一聽照相就觳觫不安,趕快把雙手藏在背后,還得勉強“笑一笑”哩。
這樣的日子好過嗎?
靜夜醒來,看到自己手上和腳上這一群丑類,心里要怎么惡心就怎么惡心;要怎樣頭痛就怎樣頭痛。然而卻是束手無策。水泡長到別的地方,我已經(jīng)習慣了。但是,我偶爾摸一下指甲蓋,發(fā)現(xiàn)里面也充滿了水,我真有點毛了。這種地方一般是不長什么東西的,今天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了水,即使想用針去扎,也無從下手。我泄了氣。
我驀地聯(lián)想到一件與此有點類似的事情。上個世紀50年代后期全國人民頭腦發(fā)熱的時候,在北京號召全城人民打麻雀的那一天,我到京西齋堂去看望下放勞動的干部,適逢大雨。下放干部告訴我,此時山上樹下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的蛇洞,每一個洞口都露出一個蛇頭,漫山遍野,蔚為宇宙奇觀。我大吃一驚,哪敢去看!我一想到那些洞口的蛇頭,身上就起雞皮疙瘩。我眼前手腳上的丑類確不是蛇頭,然而令我厭惡的程度決不會小于那些蛇頭??墒?,蛇頭我可以不想不看,而這些丑類卻就長在我身上,如影隨形,時時跟著你。我心里煩到了要發(fā)瘋的程度。我真想拿一把板斧,把雙手砍掉,寧愿不要雙手,也不要這些丑類!
我又陷入了病與不病的怪圈。手腳上長了這么多丑惡的東西,時常去找醫(yī)生,還要不厭其煩地同白礬和中草藥打交道,能說不是病嗎?即使退上幾步,說它不過是癬疥之疾,也沒能脫離了病的范疇??墒?,在另一方面,能吃能睡,能接待客人,能暢讀,能照相,還能看書寫字,讀傅彬然的日記,張學良的口述歷史,怎么能說是病呢?
左右考慮,思緒不斷,最后還是理智占了上風,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在病中了。
三〇一醫(yī)院
結論一出,下面的行動就順理成章了:首先是進醫(yī)院。
于是就在我還有點三心二意的情況下,玉潔和楊銳把我裹挾到了三〇一醫(yī)院,找我的老學生、這里的老院長牟善初大夫,見到了他和他的助手、學生兼秘書——那位秀外慧中活潑開朗的周大夫。
這里要加上一段插曲。
去年12月我曾來這里住院,治療小便便血。在12月31日一年的最后一天,我才離開醫(yī)院。那一次住的是南八樓,算是準高干病房,設備不錯而收費卻高。再上一層,才是真正的高干病房,病人須是部隊少將以上的首長,文職須是副部級以上的干部。玉潔心有所不平,見人就嚷嚷,以致最后傳到了中央幾個部的領導耳中。中組部派了一位局長來到我家,說1982年我已經(jīng)被定為副部級待遇。由于北大方面在某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點問題,在過去二十年中,校領導更換了幾度,誰也不知此事?,F(xiàn)在真相既已大白,我可以名正言順地住進真正的高干病房來了。但是,這里的病房異常緊張。我們坐在善初的辦公室里,他親自打電話給林副院長,林立即批準,給我在呼吸道科病房里擠出了一間房子,我們就住了進來,正式名稱是三〇一醫(yī)院南樓一病室十三床。據(jù)說,許多部隊的高級將領都曾在這里住過。病室占了整整一層樓,共有十八個房間,每間約有五六十平方米。這樣大的病房,我在北京各大醫(yī)院還沒有看到過。還有一點特別之處,這里把病人都稱為“首長”,連書面通知文件上也不例外。事實上,這里的病人確乎都是首長,只有現(xiàn)在我一個文職人員。一個教書匠,無端擠了進來,自己覺得有點滑稽而已,有時也有受寵若驚之感。這里警衛(wèi)極為森嚴,樓外日夜有解放軍站崗,想進來是不容易的。
人雖然住進來了,但是問題還并沒有最后解決。醫(yī)院的皮膚科主任李恒進大夫心頭還有顧慮,他不大愿意接受我這個病人。剛搬進十三號病房時,本院的眼科主任魏世輝大夫有事來找我,他們倆是很要好的朋友。李大夫說,北大三院水平高,那里還有皮膚科研究所。但是魏大夫卻笑著說:“你是西醫(yī)皮膚科權威大夫之一。你是怕給季羨林治病治不好,砸了牌子!”最后,李大夫無話可說,笑了一笑,大局就這樣敲定了。
皮膚科群星譜
說老實話,過去我對三〇一醫(yī)院的皮膚科毫無所知,這次我來投奔的是三〇一三個大字。既然生的是皮膚病,當然就要同皮膚科打交道。打交道的過程,也就是我認識皮膚科的過程。
本科的人數(shù)不是太多,只有十幾個人。主任就是李恒進大夫。副主任是馮崢大夫,還有一位年青的汪明華大夫,平常跟我打交道的就是他們?nèi)?。我們過去從來沒有見過面,彼此是陌生的?;ハ嗾J識,要從頭開始。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身上一些優(yōu)秀的亮點。我在上面已經(jīng)提到過,李大夫原來是不想收留我的,是我賴著不走,才得以留下的。一旦留下,李大夫就顯露出他那在別人身上少見的細致與謹慎,這都是責任心的表現(xiàn)。有一次,我坐在沙發(fā)上,他站在旁邊,我看到他陷入沉思,面色極其莊嚴,自言自語地說道:“藥用多了,這么老的老人怕受不了;用少了,則將曠日持久,治不好病?!弊詈笪铱此铝藳Q心,又稍稍把藥量加重了點。這是一件小事,無形中卻感動了我這個病人。以后,我逐漸發(fā)現(xiàn)在馮崢大夫身上這種小心謹慎的作風也十分突出。一個不大的醫(yī)療集體中兩位領導人的醫(yī)風和醫(yī)德,一定會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因此,我可以斷定,三〇一醫(yī)院的皮膚科一定是一個可以十分信賴的集體。
兩次大會診
我究竟患的是什么???進院時并沒有結論。李大夫看了以后,心中好像是也沒有多少底,但卻輕聲提到了病的名稱,完全符合他那小心謹慎對病人絕對負責的醫(yī)德醫(yī)風。他不惜奔波勞碌,不怕麻煩,動員了全科和全院的大夫,再加上北京其他著名醫(yī)院的一些皮膚科名醫(yī),組織了兩次大會診。
我是8月15日下午四時許進院的,搬入南樓,人生地疏,心里迷離模糊。只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第一次會診就舉行了,距我進院還不到十幾個小時,中間還隔了一個夜晚,可見李大夫心情之迫切,會診的地點就在我的病房里。在撲朔迷離中,我只看到滿屋白大褂在閃著白光,人卻難以分辨。我偶一抬頭,看到了鄒銘西大夫的面孔,原來他也被請來了。我趕快向他做檢討,沒有聽他的話早來醫(yī)院,致遭今日之困難與周折。他一笑置之,沒有說什么。每一位大夫對我查看了一遍。李大夫還讓我咳一咳喉嚨,意思是想聽一聽,里面是否已經(jīng)起了水泡。幸而沒有,大夫們就退到會議室里去開會了。
緊接著在第二天上午就舉行了第二次會診。這一次是邀請院內(nèi)的一些科系的主治大夫,研究一下我皮膚病以外的身體的情況。最后確定了我患的是天皰瘡。李大夫還在當天下午邀請了北大校長許智宏院士和副校長遲惠生教授來院,向他們說明我的病可能頗有點麻煩,讓他們心中有底,免得以后另生枝節(jié)。
在我心中,我實在異常地感激李大夫和三〇一醫(yī)院。我算一個什么重要的人物!竟讓他們這樣興師動眾。我從內(nèi)心深處感到愧疚。
三〇一英雄小聚義
但是,我并沒有愁眉苦臉,心情郁悶。我內(nèi)心里依然平靜,我并沒有意識到我現(xiàn)在的處境有什么潛在的危險性。
我的學生劉波,本來準備舉辦一次盛大宴會,慶祝我的九十二華誕??善诖藭r,我進了醫(yī)院。他就改變主意,把祝壽與祝進院結合起來舉行,被邀請者都是1960年我開辦梵文班以來四十余年的梵文弟子和再傳弟子,濟濟一堂,時間是我入院的第三天,8月18日。事情也真湊巧,遠在萬里之外大洋彼岸的任遠正在國內(nèi)省親,她也趕來參加了,憑空增添了幾分喜慶。我個人因為滿手滿腳的丑類尚未能消滅,只能待在病房里,不能參加。但是,看到四十多年來我的弟子們在許多方面都卓有建樹,印度學的中國學派終于形成了,在國際上我們中國的印度學者有了發(fā)言權了,湔雪了幾百年的恥辱,快何如之!
死的浮想
但是,我心中并沒有真正達到我自己認為的那樣的平靜,對生死還沒有能真正置之度外。
就在住進病房的第四天夜里,我已經(jīng)上了床躺下,在尚未入睡之前我偶爾用舌尖舔了舔上顎,驀地舔到了兩個小水泡。這本來是可能已經(jīng)存在的東西,只是沒有舔到過而已。今天一旦舔到,忽然聯(lián)想起鄒銘西大夫的話和李恒進大夫對我的要求,舌頭仿佛被火球燙了一下,立即緊張起來。難道水泡已經(jīng)長到咽喉里面來了嗎?
我此時此刻迷迷糊糊,思維中理智的成分已經(jīng)所余無幾,剩下的是一些接近病態(tài)的本能的東西。一個很大的“死”字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在我頭頂上飛舞盤旋。在燕園里,最近十幾年來我常??吹侥骋粋€老教授的門口開來救護車,老教授登車的時候心中作何感想,我不知道,但是,在我心中,我想到的卻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事實上,復還的人確實少到幾乎沒有。我今天難道也將變成了荊軻嗎?我還能不能再見到我離家時正在十里飄香綠蓋擎天的季荷呢!我還能不能再看到那一只對我依依不舍的白色的波斯貓呢?
其實,我并不是怕死。我一向認為,我是一個幾乎死過一次的人。十年浩劫中,我曾下定決心“自絕于人民”。我在上衣口袋里,在褲子口袋里裝滿了安眠藥片和安眠藥水,想采用先進的資本主義自殺方式,以表示自己的進步。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押解我去接受批斗的牢頭禁子猛烈地踢開了我的房門,從而阻止了我到閻王爺那里去報到的可能。批斗回來以后,雖然被打得鼻青臉腫,帽子丟掉了,鞋丟掉了一只,身上全是革命小將,也或許有中將和老將吐的痰。游街儀式完成后,被一腳從汽車上踹下來的時候,躺在十一月底的寒風中,半天爬不起來。然而,我“頓悟”了。批斗原來是這樣子呀!是完全可以忍受的。我又下定決心,不再自尋短見,想活著看一看,“看你橫行到幾時”。
一個人臨死前的心情,我完全有感性認識。我當時心情異常平靜,平靜到一直到今天我都難以理解的程度。老祖和德華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神情有什么變化。我對自己這種表現(xiàn)感到十分滿意,我自認已經(jīng)參透了生死奧秘,渡過了生死大關,而沾沾自喜,認為自己已經(jīng)修養(yǎng)得差不多了,已經(jīng)大大地有異于常人了。
然而黃銅當不了真金,假的就是假的。到了今天,三十多年已經(jīng)過去了,自己竟然被上顎上的兩個微不足道的小水泡嚇破了膽,使自己的真相完全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自己辯解說,那天晚上的行動只不過是一陣不正常的歇斯底里爆發(fā)。但是正常的東西往往寓于不正常之中。我雖已經(jīng)癡長九十二歲,對人生的參透還有極長的距離。今后仍須加緊努力。
皮癌的威脅
常言道:“屋漏偏遭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前一天夜里演了那一出極短的鬧?。╩elodrama)之后,第二天早晨,大夫就通知要進行B超檢查。我心里咯噔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誰都知道,檢查B超是做什么用的。在每年履行的查體中做B超檢查,是應有的過程,大家不會緊張。但是,一個人如果平白無故地被提溜出來檢查B超,他一定會十分緊張的。我今天就是這樣。
我在三〇一醫(yī)院是有“前科”的。去年年底來住院,曾被懷疑有膀胱癌。后來經(jīng)過徹底檢查,還了我的清白。今年手腳上又長了這一堆丑類,不痛不癢,卻蘊含著神秘的危害性。我看,大概有的大夫就把這現(xiàn)象同皮癌聯(lián)系上了,于是讓我進行徹底的B超檢查。B超大夫在我的小腹上對準膀胱所在的地方,使勁往下按。我就知道,他了解我去年的情況。經(jīng)過十分認真的檢查,結論是,我與那種聞之令人戰(zhàn)栗的絕癥無關。這對我的精神無疑是一個極大的解脫。
奇跡的出現(xiàn)
按照以李、馮兩位主任為代表的皮膚科的十分小心謹慎的醫(yī)風,許多假設都被否定,現(xiàn)在能夠在我手腳上那種亂哄哄的無序中找出了頭緒,抓住了真實的要害,可以下藥了。但是,他們又考慮到我的年齡。藥量大了,怕受不了;小了,又怕治不了病,再三斟酌才給定下了藥量。于是立即下藥,藥片藥丸粒粒像金剛杵、照妖鏡,打在群丑身上,使它們毫無遁形的機會,個個繳械投降,把尾巴垂了下來。水泡干癟了,干癟了的結成了痂。在不到幾天的時間內(nèi),黑痂脫落,又恢復了我原來手腳的面目。我伸出了自己的雙手,看到細潤光澤,心中如飲醍醐。
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我這一次總算是沒有找錯地方。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一次我的難多大,我說不清楚,反正總算是一難,這是毫無疑問的。年屬耄耋,還能夠有后福可享,我心曠神怡,樂不可支。
院領導給我留下的印象
這個奇跡發(fā)生在三〇一醫(yī)院。這是一所有上萬工作人員的大醫(yī)院。讓這樣一所龐大的機構循規(guī)蹈距按部就班每天起勁工作,一定要有原動力的,而這原動力只能來自院領導身上。
我進院以后不久,出差剛回來而又做了三小時報告的朱士俊院長就來看我,還有幾個院領導陪同。以后又見到了院政委范銀瑞同志,以及幾位副院長秦銀河、蘇元福、王樹峰、林運昌等。他們的外貌當然各不相同,應對進退的動作和神態(tài)也有差異。但是,在一剎那間,我忽然有了一個“天才”的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他們有共同之處。這情況若是落到哲學家手中,他們一定會努力分析,分析,再分析,還不知道要創(chuàng)造出多少新奇的術語,最后給人一個大糊涂,包括他們自己在內(nèi)。而我呢,還是采用中國傳統(tǒng)的辦法,使用形象的語言。我杜撰了八個字:形神恢宏,英氣逼人。中國古人說:“運籌帷幄之內(nèi),決勝千里之外。”三〇一醫(yī)院沒有千里之遙;然而,到了今天這樣復雜的社會中,決勝五里,也并不容易的。解放軍任用這樣的干部來管理這樣龐大的一所醫(yī)院,全軍放心,全體人民放心。
病房里的日常生活
上面談的都可以算做大事,現(xiàn)在談一些細事。
關于我現(xiàn)在住的病房,上面已經(jīng)寫了簡要的介紹,這里不再重復了。我現(xiàn)在只談一談我的日常生活。
我活了九十多歲,平生搬遷頗多,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因而也頗強。不管多么陌生的環(huán)境,我?guī)缀趿⒖叹湍苓m應?,F(xiàn)在住進了病房,就好像到了家一樣。這里的居住條件、衛(wèi)生條件等等,都是絕對無可指責的。我也曾住過,看過一些北京大醫(yī)院的病房,只是衛(wèi)生一個條件就相形見絀。我對這里十分滿意,自然就不在話下了。
在十八間病房里住的真正的首長,大都是解放軍的老將軍,年齡都低于我,可是能走出房間活動的只不過寥寥四五人。偶爾碰上,點頭致意而已。但是,我對他們是充滿了敬意的。解放軍是中國人民的“新的長城”,又是世界和平的忠誠的保衛(wèi)者。在解放軍中立過功的老將,對他們我焉能不極端尊敬呢?
至于我自己的日常生活,我是一個比較保守的人,幾十年形成的習慣,走到哪里也改不掉。我每天照例四點多起床,起來立即坐下來寫東西。在進院初,當手足上的丑類還在飛揚跋扈的時候,我也沒有停下。我的手足有問題,腦袋沒有問題。只要腦袋沒問題,文章就能寫。實際上,我從來沒有把腦袋投閑置散,我總讓它不停地運轉。到了醫(yī)院,轉動的頻率似乎更強了。無論是吃飯,散步,接受治療,招待客人,甚至在夢中,我考慮的總是文章的結構,遣詞,造句等與寫作有關的問題。我自己覺得,我這樣做,已經(jīng)超過了平常所謂的打腹稿的階段,打來打去,打的幾乎都是成稿。只要一坐下來,把腦海里綴成的文字移到紙上,寫文章的任務就完成了。
七點多吃過早飯以后,時間就不能由我支配,我就不得安閑了。大夫查房,到什么地方去做體檢,反正總是閑不住。但是,有時候坐在輪椅上,甚至躺在體檢的病床上,腦袋里忽然一轉,想的又是與寫文章有關的一些問題。這情況讓我自己都有點吃驚。難道是自己著了魔了嗎?
在進院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nèi),我寫了三萬字的文章,內(nèi)容也有學術性很強的,也有一些臨時的感受。這在家里是做不到的。
生活條件是無可指責的,一群像白衣天使般的小護士,個個聰明伶俐,彬彬有禮,同她們在一起,自己也似乎年輕了許多。
我想用兩句話總結我的生活:在治病方面,我是走過煉獄;在生活方面,我是住于樂園。
第三次大會診
奇跡發(fā)生以后,我到三〇一醫(yī)院來的目的可以說是已經(jīng)完全達到了,可以勝利還朝了。但是,正如我在上面已經(jīng)說過的那樣,我本是皮膚科的病人,可是皮膚科的病房已經(jīng)滿員,所以借用了呼吸道科僅余的一間病房。焉知歪打正著,我作為此科的病人,也是夠格的,我患有肺氣腫、哮喘等病。主治大夫大概對借房的過程不甚了了,既然進了他的領域,就是他的病人,于是也經(jīng)常來查房、下藥,連我的呼吸道的毛病也給清掃了一下。對我來說,這無疑是意外的收獲。
我的血壓,幾十年來一貫正常。入院以后,服了激素,血壓大概受到了影響,一度升高。這本來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但是,這里的大夫之心如新發(fā)之硎,纖細不遺。他們看出我的血壓有點毛病,立即加以注意,除了天天測量以外,還進行過一次二十四小時的連續(xù)觀測。最終認為沒有問題,才從容罷手。
總起來看,這次大會診的目的是:總結經(jīng)驗,肯定勝利,觀察現(xiàn)狀,預測未來。從院領導一直到每一個與我的病有關的大夫,都想把我軀體中的隱患一一掃凈,讓原來我手足上那樣的丑類永遠不能再出生。他們這種用心把我感動得熱烘烘的,嘴里說不出任何話來。
簡短的評估
我生平不愛生病。在九十多年的壽命中,真正生病住院,這是第三次。因此,我對醫(yī)生和醫(yī)院了解很有限。但是,有時候也有所考慮。以我淺見所及,我覺得,醫(yī)院和醫(yī)生至少應該具備三個條件:醫(yī)德、醫(yī)術、醫(yī)風。中國歷代把醫(yī)藥事業(yè)說成是“是乃仁術”。在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范疇中,仁居第一位。仁者愛人,心中的仁外在表現(xiàn)就是愛?,F(xiàn)在講“救死扶傷”,也無非是愛的表現(xiàn)。醫(yī)生對病人要有高度的同情心,要有為他們解除病苦的迫切感。這就是醫(yī)德,應該排在首位。所謂醫(yī)術,如今醫(yī)科大學用五六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所學的就是這一套東西,多屬技術性的,一說就明白,用不著多講。最后一項是醫(yī)風。把醫(yī)德、醫(yī)術融合在一起,再加以必要的慎重和謹嚴,就形成了醫(yī)生和醫(yī)院的風采、風格或風貌、風度。這三者在不同的醫(yī)院里和醫(yī)生身上,當然不會完全相同,高低有別,水平懸殊,很難要求統(tǒng)一。
以上都是空論,現(xiàn)在具體到三〇一醫(yī)院和這里的大夫們來談一點我個人的看法。醫(yī)院的最高領導,我大概都接觸過了,對他們的印象我已經(jīng)寫在上面。至于大夫,我接觸得不多,了解得不多,不敢多談。我只談我接觸最多的皮膚科的幾位大夫。對整科的印象,我在上面也已寫過。我現(xiàn)在在這里著重講一個人,就是李恒進大夫。我們倆彼此接觸最多,了解最深。
實話實說,李大夫最初是并不想留下我這個病人的。他是專家,他一看我得的病是險癥,是能致命的,誰愿意把一塊燒紅的炭硬接在自己手里呢?我的學生前副院長牟善初的面子也許起了作用,終于硬著頭皮把我留下了。這中間他的醫(yī)德一定也起了作用。
他一旦下決心把我留下,就全力以赴,上面講到的兩次大會診就是他的行動表現(xiàn)。我自己糊里糊涂,絲毫沒有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是專家,他一眼就看出了我患的是天皰瘡,一種險癥。善初肯定了這個看法,遂成定論。患這樣的病,如果我不是九十二,而是二十九,還不算棘手。但我畢竟是前者而非后者。下藥重了,有極大危險;輕了,又治不了病。什么樣的藥量才算恰好,這是查遍醫(yī)典也不會得到任何答案的。在這一個極難解決的問題上,李大夫究竟傷了多少腦筋,用了多大的精力,我不得而知,但卻能猜想。經(jīng)過了不知多少次反復思考,最終找到了恰到好處的藥量。一旦服了下去,奇跡立即產(chǎn)生。不到一周的時間內(nèi),手腳上的水泡立即向干癟轉化。我雖尚懵里懵懂,但也不能不感到高興了。
我同李恒進大夫素昧平生,最初只是大夫與病人的關系。但因接觸漸多,我逐漸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許多閃光的東西,使我暗暗欽佩。我感覺到,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上了朋友的關系。我堅信,他是一個可以信賴的朋友。
在治療過程中,有時候也說上幾句閑話。我發(fā)現(xiàn)李大夫是一個很有哲學頭腦的人。他多次說到,治我現(xiàn)在的病是“在矛盾中求平衡”。事實不正是這樣子嗎?病因來源不一,表現(xiàn)形式不一,抓住要點,則能綱舉目張;抓不住要點,則是散沙一盤。他和馮崢大夫等真正抓住了我這病的要點,才出現(xiàn)了奇跡。
我一生教書,搞科學研究,在研究方面,我崇尚考證。積累的材料越多越好,然后爬羅剔抉,去偽存真。無證不信,孤證難信?!按竽懙募僭O,小心的求證?!边@一套都完全用上。經(jīng)過了六七十年這樣嚴格的訓練,自謂已經(jīng)夠嚴格慎重的了。然而,今天,在垂暮之年,來到了三〇一醫(yī)院,遇到了像李大夫這樣的醫(yī)生,我真自愧弗如,要放下老架子,虛心向他們學習。
還有一點也必須在這里提一提,這就是預見性。初入院時,治療還沒有開始,我就不耐煩住院,問李大夫什么時候可以出院。他沉思了一會兒,說:“如果年輕五十歲,半個月就差不多了?,F(xiàn)在則至少一個月多?!笔聦嵳沁@個樣子。他這種預見性是怎樣來的,我說不清楚。
現(xiàn)在歸納起來,極其簡略地說上幾句我對三〇一醫(yī)院和其中的一些大夫,特別是李恒進大夫的印象。在醫(yī)德、醫(yī)術、醫(yī)風中,他們都是高水平的,可以稱之為三高醫(yī)院和三高大夫。都是中國醫(yī)壇上的明珠。
反躬自省
我在上面,從病原開始,寫了發(fā)病的情況和治療的過程,自己的僥幸心理,掉以輕心,自己的瞎鼓搗,以致釀成了幾乎不可收拾的大患,進了三〇一醫(yī)院,邊敘事、邊抒情、邊發(fā)議論、邊發(fā)牢騷,一直寫了一萬三千多字。現(xiàn)在寫作重點是應該換一換的時候了。換的主要樞紐是反求諸己。
三〇一醫(yī)院的大夫們發(fā)揚了三高的醫(yī)風,熨平了我身上的創(chuàng)傷,我自己想用反躬自省的手段,熨平我自己的心靈。
我想從認識自我談起。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自我,自我當然離自己最近,應該最容易認識。事實證明正相反,自我最不容易認識。所以古希臘人才發(fā)出了Knowthyself的驚呼。一般的情況是,人們往往把自己的才能、學問、道德、成就等等評估過高,永遠是自我感覺良好。這對自己是不利的,對社會也是有害的。許多人事糾紛和社會矛盾由此而生。
不管我自己有多少缺點與不足之處,但是認識自己我是頗能做到一些的。我經(jīng)常剖析自己,想回答“自己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樣一個問題。我自信能夠客觀地實事求是地進行分析的。我認為,自己決不是什么天才,決不是什么奇材異能之士,自己只不過是一個中不溜丟的人;但也不能說是蠢材。我說不出,自己在哪一方面有什么特別的天賦。繪畫和音樂我都喜歡,但都沒有天賦。在中學讀書時,在課堂上偷偷地給老師畫像,我的同桌同學畫得比我更像老師,我不得不心服。我羨慕許多同學都能拿出一手兒來,唯獨我什么也拿不出。
我想在這里談一談我對天才的看法。在世界和中國歷史上,確實有過天才;我都沒能夠碰到。但是,在古代,在現(xiàn)代,在中國,在外國,自命天才的人卻層出不窮。我也曾遇到不少這樣的人。他們那一副自命不凡的天才相,令人不敢向邇。別人嗤之以鼻,而這些“天才”則巍然不動,揮斥激揚,樂不可支。此種人物列入《儒林外史》是再合適不過的。我除了敬佩他們的臉皮厚之外,無話可說。我常常想,天才往往是偏才。他們大腦里一切產(chǎn)生智慧或靈感的構件集中在某一個點上,別的地方一概不管,這一點就是他的天才之所在。天才有時候同瘋狂融在一起,畫家梵高就是一個好例子。
在倫理道德方面,我的基礎也不雄厚和鞏固。我決沒有現(xiàn)在社會上認為的那樣好,那樣清高。在這方面,我有我的一套“理論”。我認為,人從動物群體中脫穎而出,變成了人。除了人的本質外,動物的本質也還保留了不少。一切生物的本能,即所謂“性”,都是一樣的,即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在這條路上,倘有障礙,必將本能地下死力排除之。根據(jù)我的觀察,生物還有爭勝或求勝的本能,總想壓倒別的東西,一枝獨秀。這種本能人當然也有。我們常講,在世界上,爭來爭去,不外名利兩件事。名是為了滿足求勝的本能,而利則是為了滿足求生。二者聯(lián)系密切,相輔相成,成為人類的公害,誰也鏟除不掉。古今中外的圣人賢人們都盡過力量,而所獲只能說是有限。
至于我自己,一般人的印象是,我比較淡泊名利。其實這只是一個假象,我名利之心兼而有之。只因我的環(huán)境對我有大裨益,所以才造成了這一個假象。我在四十多歲時,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當時所能追求的最高榮譽,我已經(jīng)全部拿到手。在學術上是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即后來的院士。在教育界是一級教授。在政治上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學術和教育我已經(jīng)爬到了百尺竿頭,再往上就沒有什么階梯了。我難道還想登天做神仙嗎?因此,以后幾十年的提升提級活動我都無權參加,只是領導而已。假如我當時是一個二級教授——在大學中這已經(jīng)不低了——,我一定會渴望再爬上一級的。不過,我在這里必須補充幾句。即使我想再往上爬,我決不會奔走、鉆營、吹牛、拍馬,只問目的,不擇手段。那不是我的作風,我一輩子沒有干過。
寫到這里就跟一個比較抽象的理論問題掛上了鉤: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壞人?什么叫好?什么叫壞?我沒有看過倫理教科書,不知道其中有沒有這樣的定義。我自己悟出了一套看法,當然是極端粗淺的,甚至是原始的。我認為,一個人一生要處理好三個關系:天人關系,也就是人與大自然的關系;人人關系,也就是社會關系;個人思想和感情中矛盾和平衡的關系。處理好了,人類就能夠進步,社會就能夠發(fā)展。好人與壞人的問題屬于社會關系。因此,我在這里專門談社會關系,其他兩個就不說了。
正確處理人與人的關系,主要是處理利害關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關心自己的利益。而這種利益又常常會同別人有矛盾。有了你的利益,就沒有我的利益。你的利益多了,我的就會減少。怎樣解決這個矛盾就成了廣大蕓蕓眾生最棘手的問題。
人類畢竟是有思想能思維的動物。在這種極端錯綜復雜的利益矛盾中,他們絕大部分人都能有分析評判的能力。至于哲學家所說的良知和良能,我說不清楚。人們能夠分清是非善惡,自己處理好問題。在這里無非是有兩種態(tài)度,既考慮自己的利益,為自己著想,也考慮別人的利益,為別人著想。極少數(shù)人只考慮自己的利益,而又以殘暴的手段攫取別人的利益者,是為害群之馬,國家必繩之以法,以保證社會的安定團結。
這也是衡量一個人好壞的基礎。地球上沒有天堂樂園,也沒有小說中所說的“君子國”。對一般人民的道德水平不要提出過高的要求。一個人除了為自己著想外能為別人著想的水平達到百分之六十,他就算是一個好人。水平越高,當然越好。那樣高的水平恐怕只有少數(shù)人能達到了。
大概由于我水平太低,我不大敢同意“毫不利己,專門利人”這種提法,一個“毫不”,再加上一個“專門”,把話說得滿到不能再滿的程度。試問天下人有幾個人能做到。提這個口號的人怎樣呢?這種口號只能嚇唬人,叫人望而卻步,絕起不到提高人們道德水平的作用。
至于我自己,我是一個謹小慎微、性格內(nèi)向的人。考慮問題有時候細人毫發(fā)。我考慮別人的利益,為別人著想,我自認能達到百分之六十。我只能把自己劃歸好人一類。我過去犯過許多錯誤,傷害了一些人。但那決不是有意為之,是為我的水平低修養(yǎng)不夠所支配的。在這里,我還必須再做一下“老王”,自我吹噓一番。在大是大非問題前面,我會一反謹小慎微的本性,挺身而出,完全不計個人利害。我覺得,這是我身上的亮點,頗值得驕傲的。總之,我給自己的評價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好人,但不是一個不講原則的濫好人。
現(xiàn)在我想重點談一談對自己當前處境的反思。
我生長在魯西北貧困地區(qū)一個僻遠的小村莊里。晚年,一個幼年時的伙伴對我說:“你們家連貧農(nóng)都夠不上!”在家六年,幾乎不知肉味,平常吃的是紅高粱餅子,白饅頭只有大奶奶給吃過。沒有錢買鹽,只能從鹽堿地里挖土煮水腌咸菜。母親一字不識,一輩子季趙氏,連個名都沒有撈上。
我現(xiàn)在一閉眼就看到一個小男孩,在夏天里渾身上下一絲不掛,滾在黃土地里,然后跳入渾濁的小河里去沖洗。再滾,再沖;再沖,再滾。
“難道這就是我嗎?”
“不錯,這就是你!”
六歲那年,我從那個小村莊里走出,走向通都大邑,一走就走了將近九十年。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跨過獨木小橋。有時候歪打正著,有時候也正打歪著??部部揽溃沧?,磕磕碰碰,推推搡搡,云里,霧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現(xiàn)在的九十二歲,超過古稀之年二十多歲了。豈不大可喜哉!又豈不大可懼哉!我仿佛大夢初覺一樣,糊里糊涂地成為一位名人,現(xiàn)在正住在三〇一醫(yī)院雍容華貴的高干病房里。同我九十年前出發(fā)時的情況相比,只有李后主的“天上人間”四個字差堪比擬于萬一。我不大相信這是真的。
我在上面曾經(jīng)說到,名利之心,人皆有之。我這樣一個平凡的人,有了點名,感到高興,是人之常情。我只想說一句,我確實沒有為了出名而去鉆營。我經(jīng)常說,我少無大志,中無大志,老也無大志。這都是實情。能夠有點小名小利,自己也就滿足了??墒乾F(xiàn)在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子。已經(jīng)有了幾本傳記,聽說還有人正在寫作。至于單篇的文章數(shù)量更大。其中說的當然都是好話,當然免不了大量溢美之詞。別人寫的傳記和文章,我基本上都不看。我感謝作者,他們都是一片好心。我經(jīng)常說,我沒有那樣好,那是對我的鞭策和鼓勵。
我感到慚愧。
常言道:“人怕出名豬怕壯?!币稽c小小的虛名竟能給我招來這樣的麻煩,不身歷其境者是不能理解的。麻煩是錯綜復雜的,我自己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我現(xiàn)在,想到什么就寫點什么,絕對是寫不全的。首先是出席會議。有些會議同我關系實在不大,但卻又非出席不行,據(jù)說這涉及會議的規(guī)格。在這一頂大帽子下面,我只能勉為其難了。其次是接待來訪者,只這一項就頭緒萬端。老朋友的來訪,什么時候都會給我?guī)須g悅,不在此列。我講的是陌生人的來訪,學校領導在我的大門上貼出布告:謝絕訪問。但大多數(shù)人卻熟視無睹,置之不理,照樣大聲敲門。外地來的人,其中多半是青年人,不遠千里,為了某一些原因,要求見我。如見不到,他們能在門外荷塘旁等上幾個小時,甚至住在校外旅店里,每天來我家附近一次。他們來的目的多種多樣;但是大體上以想上北大為最多。他們慕北大之名;可惜考試未能及格。他們錯認我有無窮無盡的能力和權力,能幫助自己。另外想到北京找工作的也有,想找我簽個名照張相的也有。這種事情說也說不完。我家里的人告訴他們我不在家。于是我就不敢在臨街的屋子里抬頭,當然更不敢出門,我成了“囚徒”。其次是來信。我每天都會收到陌生人的幾封信。有的也多與求學有關。有極少數(shù)的男女大孩子向我訴說思想感情方面的一些問題和困惑。據(jù)他們自己說,這些事連自己的父母都沒有告訴。我讀了真正是萬分感動,遍體溫暖。我有何德何能,竟能讓純真無邪的大孩子如此信任!據(jù)說,外面?zhèn)髡f,我每信必復。我最初確實有這樣的愿望。但是,時間和精力都有限。只好讓李玉潔女士承擔寫回信的任務。這個任務成了德國人口中常說的“硬核桃”。其次是寄來的稿子,要我“評閱”,提意見,寫序言,甚至推薦出版。其中有洋洋數(shù)十萬言之作。我哪里有能力有時間讀這些原稿呢?有時候往旁邊一放,為新來的信件所覆蓋。過了不知多少時候,原作者來信催還原稿。這卻使我作了難,“只在此室中,書深不知處”了。如果原作者只有這么一本原稿,那我的罪孽可就大了。其次是要求寫字的人多,求我的“墨寶”,有的是樓臺名稱,有的是展覽會的會名,有的是書名,有的是題詞,總之是花樣很多。一提“墨寶”,我就汗顏。小時候確實練過字。但是,一入大學,就再沒有練過書法,以后長期居住在國外,連筆墨都看不見,何來“墨寶”?,F(xiàn)在,到了老年,忽然變成了“書法家”,竟還有人把我的“書法”拿到書展上去示眾,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有比較老實的人,暗示給我:他們所求的不過“季羨林”三個字。這樣一來,我的心反而平靜了一點,下定決心:你不怕丑,我就敢寫。其次是廣播電臺、電視臺,還有一些什么臺,以及一些報刊雜志編輯部的錄像采訪。這使我最感到麻煩。我也會說一些謊話的;但我的本性是有時嘴上沒遮掩,有時說溜了嘴,在過去,你還能耍點無賴,硬不承認。今天他們?nèi)巳耸掷锒加袖浺魴C,“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同他們訂君子協(xié)定,答應刪掉;但是,多數(shù)是原封不動,合盤端出,讓你哭笑不得。上面的這一段訴苦已經(jīng)夠長的了;但是還遠遠不夠,苦再訴下去,也了無意義,就此打住。
我雖然有這樣多麻煩,但我并沒有被麻煩壓倒。我照常我行我素,做自己的工作。我一向關心國內(nèi)外的學術動態(tài)。我不厭其煩地鼓勵我的學生閱讀國內(nèi)外與自己研究工作有關的學術刊物。一般是瀏覽,重點必須細讀。為學貴在創(chuàng)新。如果連國內(nèi)外的新都不知道,你的新何從創(chuàng)起?我自己很難到大圖書館看雜志了。幸而承蒙許多學術刊物的主編不棄,定期寄贈。我才得以拜讀,了解了不少當前學術研究的情況和結果,不致閉目塞聽。我自己的研究工作仍然照常進行。遺憾的是,許多多年來就想研究的大題目,曾經(jīng)積累過一些材料,現(xiàn)在拿起來一看,頓時想到自己的年齡,只能像玄奘當年那樣,嘆一口氣說:“自量氣力,不復辦此?!?/p>
對當前學術研究的情況,我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仍然是頓悟式地得來的。我覺得,在過去,人文社會科學學者在進行科研工作時,最費時間的工作是搜集資料,往往窮年累月,還難以獲得多大成果?,F(xiàn)在電子計算機光盤一旦被發(fā)明,大部分古籍都已收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涸澤而漁。過去最繁重的工作成為最輕松的了。有人可能掉以輕心,我卻有我的憂慮。將來的文章由于資料豐滿可能越來越長,而疏漏則可能越來越多。光盤不可能把所有的文獻都吸引進去,而且考古發(fā)掘還會不時有新的文獻呈現(xiàn)出來。這些文獻有時候比已有的文獻還更重要,萬萬不能忽視的。好多人都承認,現(xiàn)在學術界急功近利浮躁之風已經(jīng)有所抬頭,剽竊就是其中最顯著的表現(xiàn),這應該引起人們的戒心。我在這里抄一段朱子的話,獻給大家。朱子說:“圣人言語,一步是一步。近來一類議論,只是跳躑。初則兩三步做一步,甚則十數(shù)步做一步,又甚則千百步作一步。所以學之者皆顛狂?!薄吨熳诱Z類》124)。愿與大家共勉力戒之。
我現(xiàn)在想借這個機會廓清與我有關的幾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