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

下崗人沒有好心情，我坐在家里生悶氣。別人卻很高興。那高興的人在我家屋后，不知鼓搗什么，弄出一陣怪聲音飛過來十分刺耳，好像變腔變調地說：“殺雞殺鴨。”

這殺雞殺鴨的聲音響了一天，直到夜深了，仍不絕于耳。我被它吵得睡不著，躺在床上罵：“我們連青菜都快吃不到了，他倒日夜殺雞殺鴨！”愛人說：“那是人家練二胡，別理它，快睡吧。”

我偏不睡，披衣起床，要去教訓那不知好歹的二胡手。我出了門，繞到屋后，月光下看見一間低矮的平房，黑糊糊的，鬼一般嚇人。這間破平房自從去年吊死過一個老女人后，一直空著，現在卻住進了二胡手，正把雞鴨殺得起勁。我壯著膽走過去，擂了幾拳破房的窗戶，罵道：“拉你個頭呀！三更半夜的，人家要睡覺！”

從此二胡手不敢在夜晚吵了。我也沒有心情再去理他，天天忙于重新就業(yè)。

我艱難的日子，也和別人快樂的日子一樣流去，轉眼到了國慶節(jié)。國慶節(jié)照例有晚會，不用票的，所以觀眾很多，我進去時已經沒有空位，只能站在過道里，還差點被人擠扁。

看過幾個節(jié)目后，主持人說，下面是二胡獨奏。聽到二胡二字，我就想起那“殺雞殺鴨”的刺耳聲，于是懶得看，扭頭跟左邊一個熟人說話?？烧f不了幾句，熟人就不答理我了，眼睜大著只往臺上望。

臺上坐著一位姑娘，美麗得讓人看一眼就終生難忘。我吃了一驚，這個小縣城，怎么會有這樣光彩照人的女孩呢？小美人正在拉二胡，運弓的姿勢優(yōu)美絕倫，從那個一根棍子帶個竹筒的樂器上傳出來的，不是殺雞殺鴨的聲音，而是田野上吹拂的春風，是水面上蕩漾的漣漪，是高山上飛瀉的流水……我忘了身在何處，掌聲響起的時候，才跟著把巴掌拍紅。

觀眾在掌聲停息后，提出個小小的要求：請拉二胡的女孩站起來，讓大家看個清楚。女孩卻不站，依舊紋絲不動地坐著。主持人解釋說，女孩是個殘疾人，雙腿不能站立，現在她坐的是輪椅。人們愣住了，掌聲又一次響起，如同狂風暴雨。

不知為什么，我的眼睛潮乎乎的，再也看不清臺上的女孩。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沖動，要認識這個女孩，于是我不顧一切地擠過人群，往臺后走。

臺后的女孩似乎更加美麗動人，她端莊地坐在輪椅上，像一個不可冒犯的天使。我冒冒失失地問：“你是哪里人？”

女孩明眸秋水，望著我，很親切地說：“我是你的鄰居呀！”

“你是我的鄰居？”我這一驚，差點沒把眼鏡跌掉。

女孩笑了：“我住在你家后面那間平房里，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p>

拉出高出流水的女孩，原來就是那個“殺雞殺鴨”的人。想起自己曾擂過她的窗戶，曾罵過她，我無地自容，尷尬地說：“我，我很佩服你?！?/p>

女孩伸出她凝脂般的小手，握住我的大手，動情地說：“我正羨慕你哩！”

“我有什么值得你羨慕呢？”我茫然地問。

女孩說：“你有兩條能走路的腿?！?/p>

是的，我有兩條能走路的腿，謝謝你提醒這一點，美麗的女孩。我該往前走了。